上部 出延津記 第一章

關燈
遂将老楊的座位,調到另一桌牲口牙子老杜身邊。

    楊百順前一天被爹打發過來幫老李家挑水,這話被楊百順聽到了。

    吃酒第二天,賣豆腐的老楊在家裡埋怨老李的酒席吃得不痛快,禮白送了;不痛快不是說酒席不豐盛,而是在酒桌上,跟牲口牙子老杜說不來。

    老杜又是個秃子,頭上有味,肩上落了一層白皮。

    老楊認為自己去得晚,偶然挨着了老杜。

    楊百順便把昨天聽到的一席話,告訴了老楊。

    賣豆腐的老楊聽後,先是兜頭扇了楊百順一巴掌: “老馬決不是這意思。

    好話讓你說成了壞話!” 在楊百順的哭聲中,又抱着頭蹲在豆腐房門口,半天沒有說話。

    之後半個月沒理老馬。

    在家裡,再不提“老馬”二字。

    但半個月後,又與老馬恢複了來往,還與老馬說笑話,遇事還找老馬商量。

     賣東西講究個吆喝。

    但老楊賣豆腐時,卻不喜吆喝。

    吆喝分粗吆喝和細吆喝。

    粗吆喝就是就豆腐說豆腐,“賣豆腐喽——”“楊家莊的豆腐來了——”細吆喝就是連說帶唱,把自己的豆腐說得天花亂墜:“你說這豆腐,它是不是豆腐?它是豆腐,可不能當豆腐……”那當啥呢?直把豆腐說成白玉和瑪瑙。

    老楊嘴笨,溜不成曲兒,又不甘心粗吆喝;也粗吆喝過,但成了生氣:“剛出鍋的豆腐,沒這個那個啊——”可老楊會打鼓,鼓槌敲着鼓面,磕着鼓邊,能敲打出諸多花樣;于是另辟蹊徑,賣豆腐時,幹脆不吆喝了,轉成打鼓。

    打鼓賣豆腐,一下倒顯得新鮮。

    村中一聞鼓聲,便知道楊家莊賣豆腐的老楊來了。

    除了在村裡賣豆腐,鎮上逢集,也到鎮上擺攤。

    既賣豆腐,又賣涼粉。

    用刮蔑将涼粉刮成絲,擺到碗裡,擱上蔥絲、荊芥和芝麻醬;賣一碗,刮一碗。

    老楊攤子左邊,是賣驢肉火燒的孔家莊的老孔;老楊攤子右邊,是賣胡辣湯也捎帶賣煙絲的窦家莊的老窦。

    老楊賣豆腐和涼粉在村裡打鼓,在集上也打鼓。

    老楊的攤子上,從早到晚,鼓聲不斷。

    一開始大家覺得新鮮,一個月後,左右的老孔和老窦終于聽煩了。

    老孔: “一會兒‘咚咚咚’,一會兒‘咔咔咔’,老楊,我腦漿都讓你敲成涼粉了,做一個小買賣,又不是挂帥出征,用得着這麼大動靜嗎?” 老窦性急,不愛說話,黑着臉上去,一腳将老楊的鼓踹破了。

     四十年後,老楊中風了,癱瘓在床,家裡的掌櫃換成了大兒子楊百業。

    别人一中風腦子便不好使,嘴也不聽使喚,“嗚裡哇啦”說不成句,老楊卻身癱腦不癱,嘴也不癱。

    不癱的時候嘴笨,而且容易把一件事說成另一件事,或把兩件事說成一件事;癱了之後頭腦倒清楚了,嘴也順溜了,事碰事理得紋絲不亂。

    身子癱後,整日躺在床上,動一動就有求于人,這時就比不得從前,眼上、嘴上就得吃些虧;進屋一個人,眼裡就趕緊逢迎和讨好;接着人問他啥,他就說啥;不癱時常說假話,癱了之後句句都掏心窩子。

    喝水多了,夜裡起床就多,老楊從下午起就不喝水。

    四十年過去,老楊過去的朋友要麼死了,要麼各有其事,老楊癱了之後,無人來看他。

    這年八月十五,當年在集上賣蔥的老段,提着兩封點心來看老楊。

    多日不見故人,老楊拉着老段的手哭了。

    見家人進來,又忙用袖子去拭淚。

     老段: “當年在集上做買賣的老人兒,從東頭到西頭,你還數得過來不?” 老楊雖然腦子還好使,但四十年過去,當年一起做事的朋友,一多半已經忘記了。

    從東到西,扳着指頭查到第五個人,就查不下去了。

    但他記得賣驢肉火燒的老孔和賣胡辣湯兼賣煙絲的老窦,便隔過許多人說老孔和老窦: “老孔說話聲兒細;老窦是個急性子,當年一腳把我的鼓給踹破了。

    我也沒輸給他,回頭一腳,把他的攤子也踢了,胡辣湯流了一地。

    ” 老段: “董家莊劁牲口的老董,你還記得吧?除了劁牲口,還給人補鍋。

    ” 老楊皺着眉想了想,想不起這個既劁牲口又給人補鍋的老董。

     老段: “那魏家莊的老魏呢?集上最西頭,賣生姜的那個,愛偷笑,一會兒自己樂了,一會兒自己又樂了,也不知他想起個啥。

    ” 老楊也想不起這個一邊賣姜一邊偷笑的老魏。

     老段: “馬家莊趕大車的老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