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小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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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差不多了,沒想到一個月洞門又引出了一個新空間。

    而且,一進比一進更妥帖。

     靜而又靜,加上深而又深,這就構成了一種刻意營造的隐蔽,一種由層層高牆圍起來的陶淵明和林和靖。

    隐蔽需要山水,這個園林構建了人造的山水模型,随之,連主人也成了動态模型。

     那麼,退思園的主人任蘭生是一個什麼樣的模型呢?他是同裡人,官做得不小,授資政大夫,賜内閣學士,管理過現今安徽省的很大一塊地方。

    後來遭彈劾而落職回鄉,造了這個園林。

    造園的費用不少,應該都來自安徽任上的吧?但是中國古代官場有一種“潛規則”,不管多少錢财,用于回鄉造園了,也就不再追究。

    因為這證明主人已經無心京城仕途,給了别人一種安全感。

    或者說,用一種故意營造的退息安全,換取了同僚們的心理安全。

    因此,江南小鎮中的這種園林,也是宮殿官衙的一種附屬結構、一種必要補充。

     任蘭生為了讓京城同僚們更加放心,為園林起了一個宣言式的名字:退思。

    語出《左傳》“進思盡忠,退思補過”。

    但任蘭生強調的,隻是那個“退”字。

     這種官場哲學,借由一種園林美學實現。

    今天遠遠看去,任蘭生畢生最大的功業,就是這個園林。

    但是,他是主人,卻不是營造者。

    營造者叫袁龍,我們應該記住他的名字。

    他是同裡本地人,任蘭生用他,是“就地取材”。

    那麼多江南小鎮,為什麼至今仍然具有很高的遊觀價值?因為處處都有一個個“袁龍”。

    他們大多籍籍無名,隻把自己的生命,遺留成了小橋流水的美學。

    那一進進月洞門,正是這部美學的章章節節。

     四 退思園外的同裡鎮,還有很多古老建築,像崇本堂、嘉蔭堂、耕樂堂等等,都與隐退有關。

    但是,隐退于官場,并非隐退于曆史,江南小鎮也有可能成為時代轉折的思維重鎮。

     例如,說的近一點,從十九世紀晚期到二十世紀前期,這些小鎮就很有一點動靜。

     在周莊,我匆匆看了一下早年參加同盟會的葉楚倫(1887-1946)的故居。

    在同裡,則看到了另一位同盟會會員陳去病(1874-1933)的老宅。

    陳去病曾與柳亞子(1887-1958)一起建立過文學團體“南社”,參與過辛亥革命和反帝制複辟的運動,因此我以前也曾稍稍注意。

     我知道在同裡鎮三元街的老宅中,陳去病曾經組織過“雪恥學會”,推行過梁啟超的《新民叢報》,還開展過同盟會同裡支部的活動。

    秋瑾烈士在紹興遇難後,她的密友徐自華女士曾特地趕到這裡,與陳去病商量如何處置後事。

    當時,在這些小鎮的碼頭上,一艘艘小船在神秘出沒,船纜重重一抖,牽動着整個中國的精神前沿。

     那天,陳去病又撩着長衫上船了,他是去拜訪柳亞子。

    柳亞子住在同一個縣的黎裡鎮。

    拜訪回來,他用詩句記述了這次會面: 梨花村裡叩重門, 握手相看淚滿痕。

     故國崎岖多碧血, 美人幽咽碎芳魂。

     茫茫宙合将安适, 耿耿心期隻爾論。

     此去壯圖如可展, 一鞭晴旭返中原! 這便是那些小船所負載的豪情。

     因此,我們切莫小看了小鎮的平靜而慵懶。

    任蘭生所說的“退思”,也有可能出現以“思”為重的時節;這篇文章開頭所說的黎明的敲門聲,敲的也許是曆史之門。

     不錯,又回到了敲門聲。

    但這次,不再是麥克白的城堡,也不再是木闆牆的縫隙,而是美得多了。

    滿村都是梨花,剛剛下船的陳去病用手撥過花枝,找到了柳亞子的家門,他一笑,便擡起手來,去輕拍門環…… 當代文人都喜歡擠在大城市裡,習慣地接受全方位的“傾軋”。

    大家似乎什麼也不缺,但仔細一想,卻缺了那些河道,那些小船,那些梨花,缺了那一座座未必是江南的“江南小鎮”。

    随之,“江南小鎮”也缺了那些詩句,那些身影,那些靈魂。

     也許,文化應該重敲小鎮之門?小鎮應該重敲文化之門? 希望有一天,打開中國的山河地圖,滿眼都散落着星星點點的人文光亮,到處都密布着四通八達的詩情河道。

    因此,人人都想整裝遠行,人人都想解纜系纜,人人都想輕輕敲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