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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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也感覺到了自身的陋習,憬悟到了自己的窩囊,卻不知挽什麼風、捧什麼水,将自己洗滌。

     他們已經傾聽過來自黃土高原的悲怆壯歌,也已經領略過來自南疆海濱的輕快步履,他們欽羨過,但又本能地懂得,欽羨過分了,我将不是我。

    我究竟是誰?該做什麼?整座城市陷入了思索。

     前年夏天在香港參加一個國際會議,聽一位中國問題專家說:“我做了認真調查,敢于斷言,上海人的素質和潛力,未必比世界上許多著名的城市差。

    ”這種激勵的話語,上海人已聽了不止一次,越聽心裡越不是滋味。

     每天清晨,上海人還在市場上讨價還價,還在擁擠的公共汽車上不斷吵架。

    晚上,回到家,靜靜心,教導孩子把英文學好。

    孩子畢業了,出息不大,上海人歎息一聲,撫摸一下自己斑白的頭發。

     八 續寫上海新曆史,關鍵在于重塑新的上海人。

    重塑的含義,是人格結構的調整。

     對此,請允許我說幾句重話。

     今天上海人的人格結構,在很大的成分上是百餘年超濃度繁榮和動亂的遺留。

    在二十世紀前期,上海人大大地見了一番世面,但無可否認,那時的上海人在總體上不是這座城市的主宰。

    上海人長期處于仆從、職員、助手的地位,是外國人和外地人站在第一線,承受着創業的樂趣和風險。

    衆多的上海人處于第二線,觀看着,比較着,追随着,參謀着,擔心着,慶幸着,反複品嘗第二線的樂趣和風險。

    也有少數上海人沖到了第一線,如果成功了,後來也都離開了上海。

     直到今天,即便是上海人中的佼佼者,最合适的崗位仍是某家跨國大企業的高級職員,而很難成為氣吞山河的第一總裁。

    上海人的眼界遠遠超過闖勁,适應力遠遠超過開創力。

    有大家風範,卻沒有大将風範。

    有鳥瞰世界的視野,卻沒有縱橫世界的氣概。

     因此,上海人總在期待。

    他們眼界高,來什麼也不能滿足他們的期待,而到手的一切又都不願意放棄。

    他們不知道,什麼也不放棄就什麼也得不到。

    對于自己的得不到,他們隻能靠發牢騷來聊以遣懷。

    牢騷也僅止于牢騷,制約着他們的是職員心态。

     沒有敢為天下先的勇氣,沒有統領全局的強悍,上海人的精明也就與怯弱相伴随。

    他們不會高聲朗笑,不會拼死搏擊,不會孤身野旅,不會背水一戰。

    連玩也玩得很不放松,前顧後盼,拖泥帶水。

    連談戀愛也少一點浪漫色彩。

     由于缺少生命感,上海人也就缺少悲劇性的體驗,而缺少悲劇性體驗也就缺少了對崇高和偉大的領受;他們号稱偏愛滑稽,但也僅止于滑稽而達不到真正的幽默,因為他們不具備幽默所必須有的大氣和超逸。

    于是,上海人同時失卻了深刻的悲和深刻的喜,屬于生命體驗的兩大基元對他們來說都頗為黯淡。

     即便是受到全國厭棄的那份自傲氣,也隻是上海人對于自己生态和心态的盲目守衛,傲得瑣瑣碎碎、不成氣派。

    真正的強者也有一份自傲,但是有恃無恐的精神力量使他們變得大方而豁達,不會隻在生活方式、言談舉止上自我陶醉,冷眼看人。

     總而言之,上海人的人格結構盡管不失精巧,卻缺少一個沸沸揚揚的生命熱源。

    于是,這個城市失去了燙人的力量,失去了浩蕩的勃發。

     可惜,譏刺上海人的鋒芒,常常來自更落後的規範:說上海人各行其是、離經叛道;要上海人重返馴順、重歸一統。

    對此,胸襟中貯滿了海風的上海人倒是有點固執,并不整個兒翻然悔悟。

     暫時甯肯這樣,不要匆忙趨附。

    困惑迷惘一陣子,說不定不久就會站出像模像樣的一群。

     上海人人格結構的合理走向,應該是更自由、更強健、更熱烈、更宏偉。

    它的依憑點是大海、世界、未來。

    這種人格結構的群體性體現,在中國其他城市還都沒有出現過。

     如果永遠隻有一個擁擠的職員市場,永遠隻是一個“新一代華僑”的培養地,那麼,在未來的世界版圖上,這個城市将黯然隐退。

    曆史,從來不給附庸以地位。

     失落了上海的中國,也就失落了一個時代。

    失落上海文明,是全民族的悲哀。

     秋雨注:此文發表在二十年前。

    當時上海的改革開放還沒有正式起步,上海人備受全國厭棄,連自己也失去了自信。

    因此,我在這篇文章中指出了上海人的曆史地位和心理品性,從文化上對他們進行了全方位的鼓勵,又指出了他們的緻命弱點。

    文章發表後引起巨大反響,在此我要深深感謝上海市民。

    我對他們的嚴厲批評居然沒有引起任何反感,這在中國各地“地域性敏感”越來越強烈的情況下,極不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