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原隐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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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湖泊,但它是這樣纖瘦和婉約。

    按它的品貌,該落腳在富春江畔、雁蕩山間,或是從虎跑到九溪的樹陰下。

     漫天的飛沙,難道從未把它填塞?夜半的飓風,難道從未把它吸幹?這裡可曾出沒過強盜的足迹,借它的甘泉賴以為生?這裡可曾蜂聚過匪幫的馬隊,在它身邊留下一片污濁? 我胡亂想着,随即又愁雲滿面。

    怎麼走近它呢?我站立峰巅,它委身山底。

    向着它的峰坡,陡峭如削。

    此時此刻,剛才的攀登,全化成了悲哀。

     向往峰巅,向往高度,結果峰巅隻是一道剛能立足的狹地。

    不能橫行,不能直走,隻享一時俯視之樂,怎可長久駐足安坐?上已無路,下又艱難,我感到從未有過的孤獨與惶恐。

     世間真正溫煦的美色,都熨帖着大地,潛伏在深谷。

    君臨萬物的高度,到頭來隻構成自我嘲弄。

    我已看出了它的譏谑,于是亟亟地來試探下削的陡坡。

     人生真是艱難,不上高峰發現不了它,上了高峰又不能與它親近。

    看來,注定要不斷地上坡下坡、上坡下坡。

     咬一咬牙,狠一狠心。

    總要出點事了,且把脖子縮緊,歪扭着臉上肌肉把腳伸下去。

    一腳,再一腳,整個骨骼都已準備好了一次重重的摔打。

     然而,奇了,什麼也沒有發生。

    才兩腳,已出溜下去好幾米,又站得十分穩當。

    不前摔,也不後仰,一時變作了高加索山頭上的普羅米修斯。

     再稍用力,如入慢鏡頭,跨步若舞蹈,隻十來下,就到了山底。

     實在驚呆了:那麼艱難地爬了幾個時辰,下來隻是幾步!想想剛才伸腳時的悲壯決心,啞然失笑。

    康德說,滑稽是預期與後果的嚴重失衡,正恰是這種情景。

     來不及多想康德了,亟亟向泉水奔去。

     一灣不算太小,長可三四百步,中間最寬處相當一條中等河道。

    水面之下,漂動着叢叢水草,使水色綠得更濃。

    竟有三隻玄身水鴨,輕浮其上,帶出兩翼長長的波紋。

    真不知它們如何飛越萬裡關山,找到這兒。

    水邊有樹,不少已虬根曲繞,該有數百歲高齡。

     總之,一切清泉靜池所應該有的,這兒都有了。

    至此,這灣泉水在我眼中又變成了獨行俠——在荒漠的天地中,全靠一己之力,張羅出了一個可人的世界。

     樹後有一陋屋,正遲疑,步出一位老尼,手持懸項佛珠,滿臉皺紋布得細密而甯靜。

     她告訴我,這兒本來有寺,毀于二十年前。

    我不能想象她的生活來源,讷讷地問,她指了指屋後一路,淡淡說:會有人送來。

     我想問她的事情自然很多,例如,為何孤身一人長守此地?什麼年歲初來這裡?終是覺得對于佛家,這種追問過于鈍拙,掩口作罷。

    目光又轉向這脈靜池,答案應該都在這裡。

     茫茫沙漠,滔滔流水,于世無奇。

    唯有大漠中如此一灣,風沙中如此一靜,荒涼中如此一景,高坡後如此一跌,才深得天地之韻律、造化之機巧,讓人神醉情馳。

     以此推衍,人生、世界、曆史,莫不如此。

    給浮嚣以甯靜,給躁急以清冽,給高蹈以平實,給粗犷以明麗。

    唯其這樣,人生才見靈動,世界才顯精緻,曆史才有風韻。

     因此,老尼的孤守不無道理。

    當她在陋室裡聽夠了一整夜驚心動魄的風沙呼嘯時,明晨,即可借明淨的水色把耳根洗淨。

    當她看夠了泉水的湛綠時,擡頭,即可望望燦爛的沙壁。

     山,名為鳴沙山;泉,名為月牙泉。

    皆在敦煌縣境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