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是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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們用苗語恭敬地稱它為“杜霞冕”。

     反正,不管尊卑長幼,全都在這個山頭盤根錯節地活在一起了。

    這兒的家譜總是沾滿了露水,這裡的村史總是環繞着鳥鳴。

    村寨裡的哪一個人遇到了憂愁或是喜樂,隻要在樹叢中一站,立即成了祖祖輩輩的事、家家戶戶的事。

    這裡是村寨的延伸,也可以反過來說,村寨從這裡生成。

     現在,世界各國的智者面對地球的生态危機都在重新思考與自然的關系,但在這裡恰恰沒有這種關系。

    人即是樹,樹即是人,全然一體,何來關系? 這也從根本上改變了人們的生死觀念。

    既然靈魂與軀體都與樹林山川全然一體了,那又何來生死?陶淵明所說的“托體同山阿”,大概就是這個意思。

     我也算是一個走遍世界的人了,卻實在想不出世上還有哪一種生死儀式,優于這裡讓人與樹緊相交融的生命流程。

    在别的地方,“雖死猶生”、“萬古長青”、“生生不息”是一種誇飾的美言,但在這裡卻是事實。

     “生也一棵樹,死也一棵樹。

    ”這麼樸素的想法和做法,是對人類生命本質的突破性發言。

    世上那麼多宗教團體和學術機構從古至今都在研究生命的奧秘,現在我擡頭仰望,這個山頭的沖天大樹,正與遠處那些暮色中的教堂、日光下的穹頂、雲霞中的學府,遙相呼應。

     比來比去,還是這兒最為透徹,透徹到了簡明。

     因此,我要告訴全世界的生命思考者:這個苗寨,在中國貴州省從江縣,貴陽東南方向四百公裡,貼近廣西。

     三 很多年前北京造一座紀念堂,這裡有一棵老香樟樹被征。

    全寨民衆聽說後,都長時間地跪在這棵老樹前,隆重祭拜。

    砍伐那天,沒有一個村民在場。

    北京方面得知這個情景十分震驚,立即撥款在老樹原先生長處建造紀念亭,把樹根當做神明供奉至今。

     一棵樹,在别處看來隻是一段木料,但在這裡不是。

    這正像甲骨文不是一堆骨料,萬裡長城不是一堆磚料。

     那樹根龍飛鳳舞,又凝斂成一派尊嚴。

    我端身鞠躬,向它深深緻敬。

    然後,收拾心情,放松腳步,随着火槍手們走回村寨。

     路邊的屋裡屋外,有一些婦女在埋頭織繡。

    在一個場地上,有兩個十四五歲的男孩子在剃頭。

    這似乎很尋常,我小時候在家鄉也經常看到類似的景象,但火槍手提醒我了——這一剃,小夥子算是成年人了。

     原來,這也算是這裡的成年禮。

    我走近前去,不禁大吃一驚:剃頭用的剃刀,居然與割草打柴的鐮刀一模一樣!顯然仔細磨過,頭頂四周的頭發早已剃得幹幹淨淨,露出了青青的頭皮。

    四周剃淨了,便突顯出了頭頂發髻。

    發髻豐茂,盤束在一起,被村民稱為“青山樹林”。

     我笑了,心想,用鐮刀割去亂草,把大樹種上頭頂,這就是這裡的成年禮。

     成年了就要戀愛。

    這裡的風俗是由女孩子主動求愛,怪不得這些火槍手走起路來那麼威風,他們每個人身上都挂着好幾個女孩子贈送的相思帶呢。

    真正的定情儀式,是在剛才發現我們的秋千架上。

    女孩子們在參天古木間蕩着秋千,漂漂亮亮地在小夥子們的仰望中施展出百般身段、千般妩媚。

    她們有時也擡頭嬌聲叫一句“有客人進村”,現今這個觀察哨的主要功用是觀察腳下的人群。

    終于見到了意中人,便美目專注不再放過,而擺蕩秋千的姿态則愈加飄逸、愈加高遠。

     目光和目光的對視是确定無疑的信息,女孩子快速地跳下了秋千,或者那個小夥子也爬上相鄰的秋千呼應着蕩上一陣,再一起跳下,便手挽着手走進樹林。

     樹林中,一棵高大的馬尾松緊緊地擁抱着一棵柔俏的楊梅樹。

    曆來村寨裡的年輕情人都會讓這兩棵樹為自己證婚。

     你看,一切的一切,都離不開樹。

     這下我更加理解那位告别繁華都市回來的姑娘了。

    熙熙攘攘的街市間當然也能找到愛戀,但是,哪裡找得到可以施展百般身段、千般妩媚的秋千架?哪裡找得到樹林間那兩棵緊緊擁抱在一起的“證婚樹”? 是樹林的儀式,決定了人生的儀式。

    若你曾經與這種儀式長在一起,走得再遠也會回來。

     回來了,在這普天之下最潔淨的山岚間吐出一口濁氣,然後自語一聲:“我本是樹。

    ” 這話語,過去聽來覺得原始和天真,現在聽來,卻蘊涵着一種後現代的浩茫探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