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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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列,他握着他的手。

     “這是多麼叫人震驚,多麼肆無忌憚,多麼不理智的暴行!”他說道,臉色慘白,用他所特有的那種清楚明了的、富于學者味的字正腔圓并同時伴以哮喘發作的說話方式,因為“叫人震驚”這種話一經他的嘴裡發出,那就跟我們通常從演員口裡所聽到的台詞一模一樣。

    他又補充說,他從未因為自己沒有當成醫學家,而隻當了個錢币學家,他從未因此而感到過任何遺憾,而此時此刻,我也真的覺得錢币學是所有科學中最多餘最閑散的科學,甚至比哲學還要無用,盡管這種看法是根本站不住腳的。

    事實上也沒有醫生在場,在如此之多的前來聽音樂會的人中竟然沒有一個,而就因為醫生當中有如此之多的猶太人,所以醫生往往給人的印象是愛聽音樂的。

    我彎下身去看魯道夫。

    他還有生命征象,但被擊中的卻是極為要害的部位。

    他的一隻眼睛下面被一顆子彈射中,血流不止。

    另外幾顆,經證實,射進了頸部、肺部、心髒的冠狀血管。

    他擡起頭來,很想說點什麼,但馬上就有血泡從雙唇間溢出,那兩片柔軟的厚厚的嘴唇,此刻在我眼裡突然變得美麗動人起來,他翻着白眼,腦袋随即就又重重地落回到那條木凳上。

     我幾乎是不由自主地哀憐起這個人來,這又是怎樣的一種哀憐喲,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說。

    我覺得,我一直以來始終是在以一種方式喜歡着他的,我必須承認的是,我對他抱有的同情遠比對那個不幸的、就其沉淪而言無疑會令人扼腕長歎的女人所抱有的要真摯得多,而她的痛苦和自我麻醉、腐敗堕落的惡習也早就為她日後幹下這樁卑劣的暴行作好了準備。

    我跟在場的人說,我是他們兩個的老熟人,我建議把受重傷的人擡到大學那邊去,說可以在大學的校役那裡打電話叫救護車,叫警察,而且據我所知,學校裡也有一個小小的事故急救站。

    我還指揮大家說,也同樣應該把女兇手一起給帶過去。

     大家于是一一按我所說的去做。

    我們,一個熱心的、戴眼鏡的年輕人和我,一起把可憐的魯道夫擡出車廂,而這趟車的後面也已經積聚了兩三輛别的電車。

    不過,倒是從其中的一輛裡下來一個醫生,提着小小的醫藥箱飛快地奔向我們,相當多餘地對我們的擡人工作指手劃腳。

    一個新聞記者也跑過來打聽情況。

    我們去找校役,我們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摁門鈴,不知摁了多長時間,最後才總算是把住在底層的這個校役從房間裡給喚了出來,我現在一回想起這件事情,我就會感到痛苦難耐。

    那個醫生,一個比較年輕的男人,向所有的人作自我介紹,一俟人家把已經陷入昏迷的傷者安置在一張沙發上,就開始嘗試對他進行急救。

    救護車也以驚人的速度趕來了。

    可魯道夫死了,正如那個醫生在對他作完檢查之後馬上就告訴我的那樣:很遺憾,很可能不行了。

    魯道夫他死在了去往市立醫院的路上。

     就我這方面而言,我是和稍後到達的警察局官員以及他們那隻顧一味抽泣的女犯人呆在一起的,目的是為了向警官們介紹她的狀況,并且提議把她送進精神病院。

    但我的這個建議今天晚上卻是無法再辦得到的了。

     教堂裡傳來午夜的鐘聲,這時,我已經結束我的上述任務來到大街上,我一邊走,一邊叫車,為的是再去辦一件剩下來還沒有辦的難事:到攝政王大街去。

    我認為自己有義務把今天所發生的這件事情,盡可能委婉地,通報給那位矮小的丈夫。

    一路上根本沒有打車的機會,而當這個機會最終出現的時候,卻又沒有了利用的價值。

    這家的大門是鎖着的,但在我搖鈴之後,樓梯上的燈便亮了起來,英斯提托利斯本人走下樓來——卻發現站在門口的不是她妻子,而是我。

    他于是作出一副既張開嘴來大口吸氣,同時又讓下嘴唇緊貼牙齒的表情來。

     “咦,怎麼回事?”他支支吾吾地說道,“是您?您這是來……您找我有……” 我在樓梯上幾乎沒有開口。

    等到了樓上他的起居室,那裡也曾是我傾聽伊涅絲自白的地方,我先是說了幾句能夠讓他在思想上有所準備的話,随後便把我的親眼所見告訴給了他。

    他先是站着的,聽我把話說完之後,便一屁股坐進他家那些柳條安樂椅之中的一把裡,不過,他随後的表現卻證明了一個早就處在危險壓抑的生活氛圍之中的男人的克制力。

     “是這樣啊,”他說道,“該怎麼樣就怎麼樣吧。

    ”從他這話裡可以清楚地聽出,這一天終将到來,他隻不過是一直在膽戰心驚地等待着這一天的到來而已。

     “我要去看她,”他一邊宣布,一邊重新站起身來,“我希望,那裡的人(他指的是警察局監獄)會讓我和她說話。

    ” 我勸他今天晚上就别抱什麼希望了,他卻用微弱的聲音說,他有義務去試一試,随即就披上大衣,快步離開寓所。

     孤零零地站在這間牆腳上放有伊涅絲的半身塑像——而塑像上的她神态高貴而痛苦——的屋子裡,我的萬千思緒開始飄向一個地方,我的這些思緒,正如人們将會相信我所說的那樣,在那最後的時日裡其實已經較為頻繁地,已經持續不斷地飄到過那個地方。

    另外還有一個痛苦的通知需要完成,反正在我看來是這樣的。

    可是,一種奇怪的僵硬控制着我的四肢,甚至侵襲着我的面部肌肉,阻止着我去拿起話筒要接線員接普菲弗爾林。

    但真實的情況卻是,我拿起了它,我把它攥在了手裡,同時還讓話筒的方向朝下,我聽見電話那頭傳來當班的接線小姐自報家門的聲音,一種低沉的、好像是來自海底的聲音。

    不過,由于我已經積勞成疾,所以便不免胡思亂想,我想象着我深更半夜去驚擾施魏格施迪爾農莊的打算應該是有百害而無一益的,我沒有必要把我的這些經曆告訴給阿德裡安,真的,我這樣做是多少會讓人笑話的,這樣的想象挫敗了我的上述意圖,我于是又把電話聽筒重新擱回到了叉簧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