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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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軍馬上又開始了兇猛進攻,利用取到的火器,使守軍迅速死傷,攻占了懸崖。

     賀金龍從血泊中蘇醒以後,向左右看了看,想了想,聲音模糊地自言自語說: “夫人也完了麼?” “沒有。

    聽說她已經往東去了。

    ” “鐵牛,你還沒有死?” “沒有,将爺。

    我受了重傷,怕活不成了。

    ” 賀金龍還在流血,喉嚨十分幹渴,聲音模糊地說:“渴,渴。

    ”他想掙紮,但是下半截身體被一個敵人的屍體壓着,使他動彈不得。

    他又說出一句話:“隻要她逃出去就好了。

    ”随即閉上了眼睛,昏迷過去,再也不曾醒來。

     天明以後,有許多本地鄉勇和百姓來到這一帶戰場上尋找死傷的騾馬和撿取财物,并從死人的身上剝去衣服。

    他們發現有一個十六七歲的半樁孩子還沒有死,生得濃眉大眼,方口高鼻,十分英俊伶俐。

    有幾個百姓動了好心,将他擡回山寨,救了他的性命。

    等他能夠說話以後,才知道他是賀金龍的親兵,名叫王鐵牛。

    鐵牛的傷快好時,決計往豫西尋找高夫人的部隊,逃出山寨,被鄉勇追獲,發生格鬥,當場被殺。

     這一段故事,不久被叫化子編成快闆,又編成蓮花落,在這一帶山中傳唱,唱了若幹年,激動着無數青少年的心。

     十一月初旬,崤山中下了一場雪。

    千峰萬嶺,極目一望,盡是白色。

    第二天,天晴了,天空像海一般蔚藍。

    上午,幾間茅屋前靜悄悄的,柴門半掩,一隻小麻雀站在竹籬上啾啾叫着。

    房坡上的雪經太陽一照,暗暗融化,雖然屋檐還不見滴水,卻有冰淩條垂挂下來。

    倘若你每隔一會兒仔細瞧瞧,就看見那些冰淩條在慢慢加長,增大,閃着銀光。

    向陽的山頭上冒着乳白色的煙霧,缭繞,蒸騰,彙集成雲朵,一朵朵在藍色的天海中向遠處飄去。

     小院裡掃得幹幹淨淨。

    掃開的雪都堆在籬根。

    柴門外掃了兩條小路,向左右分開。

    過了片刻,慧英拉着蘭芝,從茅屋中走出來,把小麻雀驚飛了。

    近來高夫人她們在這個山村中潛住下來,每天早飯後,蘭芝坐在母親旁的小桌邊寫一張“上大人孔乙己”,便跟慧英來到小院中練習劍術,然後下到前川裡學習射箭。

    高夫人并不希望她長大後能成為樊梨花、穆桂英一流人物,但戰争不知道何年結束,也須讓她學一點武藝,好在戎馬間防身護體。

    她除有一把漂亮的寶劍外,也有一張小的桑弧弓,一些小的雁翎箭。

    但這些弓呀劍呀,在一個十歲的小姑娘身上,如果說是武器,倒不如說是玩具還恰當一些。

    李來亨畢竟是男孩子,也比她大一兩歲,曾經幾次在戰場上興奮而激動地用小弓箭射傷敵人。

    蘭芝的弓箭就不曾用過。

    但是她希望自己趕快再長大一點,能夠參加戰鬥,能夠在危險時用她的武藝保護母親。

    所以盡管她小,對學習武藝卻非常熱心。

    起初高夫人把她喜歡學習武藝當做了貪玩,對她說:“女孩兒家,已經十歲啦,除了認識幾個字,還是學做針線是正經。

    将來不指望你成女将帶兵打仗,武藝學一點就夠啦,用不着天天練那麼勤!”她每次聽了這番話,好像受了很大委屈,把小嘴咕嘟起來。

    慢慢地,高夫人明白了她的心願,同時也因為她是個獨養女,所以不再多叫她學針線,除掉一早一晚必須讀書,早飯後寫一張仿之外,其餘的時間随她的意,願習武就習武,願玩就玩。

    其實,在小姑娘眼中,習武和玩耍是不大有區别的。

     由于整年過戎馬生活,有時還得像男子一樣同敵人厮殺,所以高夫人身邊的女親兵都是大腳。

    說是大腳,也不完全是天足。

    她們不但在當女兵前都纏過腳,而且如今也還沒有自覺地反抗千百年來的傳統惡習,不得不稍纏一點,表示并非同男人一樣。

    蘭芝是在這樣的環境中生長的小姑娘,比年紀較大的姑娘們少一些幼年時的纏足痛苦。

    這種情況給她練習武藝,學習操縱烈馬,都成了便利條件。

     卻說她同慧英來到院裡,恰好看見竹籬外一棵落了葉的栎樹上落着一隻烏鴉,因為今天刮着勁峭的西北風,它就頭朝西北,踏着搖動的樹枝啞啞地叫了兩聲。

    蘭芝立刻取來小弓,搭上箭,左手握弓,食指貼着箭杆,右手扣緊弓弦,叉開雙足,身子半側,略微向右偏着頭,向樹上的烏鴉瞄準。

    随即弓弦一響,這支雁翎箭嗖地射出,雖然烏鴉飛走了,卻紛紛地落下來十幾片羽毛。

    小姑娘為自己的成績感到狂喜,蹦跳着大聲歡呼。

    但慧英馬上對她使個眼色,扭扭嘴。

    她望着眼睛含笑的慧英伸伸舌頭,用雙手把自己的嘴捂了起來。

    随後她跑出籬外,把散落在地上的幾片較大的黑色羽毛拾起來看了看,回頭對跟着她的慧英用手指頭比着,小聲說: “慧英姐,隻差一丁點兒!” “好啊,要不了一年,你就會趕上小來亨了。

    ” “慧英姐,真的麼?真的麼?” “真的,隻要你用心練。

    來,你再拉個樣兒讓我看看。

    ” 蘭芝擺開架勢,做一個拉弓欲射的樣兒,請慧英指教。

    慧英上邊看看,下邊看看,一面糾正小姑娘雙腳站立的姿勢,一面叮咛: “蘭芝,你的兩腳站得不合規矩,叉得太開,怎麼會使上力呢?記着:‘丁不丁,八不八,兩足相離尺七八。

    ’就是說,兩腳站在地上,像‘丁’字不像‘丁’字,像‘八’字不像‘八’字。

    另外要雙膝外分,雙臀内吸,腰暗進,胸突出,這樣才合乎規矩。

    ” “慧英姐,我這兩腳相離還不到一尺七八,你怎麼嫌俺的兩腳太寬呢?” 慧英笑了,說:“傻姑娘!‘尺七八’是指大人說的,你是個小姑娘,怎麼能跟大人比?來,你重新拉個架勢我瞧瞧。

    ” 小姑娘重新站好腳步,拉滿了弓,後手[2]離胸不到三寸,矢在颏颔之間[3],身端體直,架箭從容,使慧英不得不連連點頭。

    她又細心地糾正了蘭芝的腕姿勢,并且說: “蘭芝,射箭的架勢說來說去,最要緊的是個‘平’字。

    左手持弓,手背要平;右手扣弦,手腕要平,不用力就不能平;前拳跟右眼要平;後邊的胳膊肘要跟右耳平。

    這就是四平。

    後腦和脊骨要成一直線。

    你的手腕有時不平,所以沒有力量,射出的箭也不易瞄準。

    對啦,對啦,這樣就平啦。

    好,瞄着那個老鸹窩射出去。

    射!” 隻聽弓弦一響,一支雁翎箭從椿樹枝上的一個老鸹窩中間穿了過去,落下了幾根幹樹枝兒和幹草。

    蘭芝又高興得雙腳蹦跳,尖聲嚷叫。

    慧英忙做個手勢,并使了一個眼色,停了片刻,小聲說: “夫人心中不愉快,你以後千萬别又蹦又叫的,知道麼?” 小姑娘伸一下舌尖,不做聲了。

    想着母親的心中不愉快,她的心頭上立刻就沉甸甸的,把剛才的一團狂喜驅散得無影無蹤。

     自從到了這裡以後,差不多二十天來,她知道母親不時被腿上的箭創弄得很痛苦,也因為打了大敗仗,全軍失散,父親、舅舅、哥哥雙喜、大嫂黃氏和侄兒來亨等人的生死不明,更使母親痛苦。

    特别是當得到消息說賀金龍一夥人為阻擋左光先的追兵,全部死在那個懸崖旁邊,沒有一個逃走,也沒有一個被俘或投降,母親忍不住大哭一場。

    許多年來,蘭芝沒有看見她如此哭過。

    這以後,盡管母親既不為箭創呻吟,也不為心中煩惱歎氣,每天照樣安詳地把劉芳亮叔叔和老營總管等叫來詢問和吩咐一些事情,但是她的痛苦怎麼能瞞住蘭芝呢?這幾天,母親的箭創好得多了,可是心事反而沉重起來。

    大約是兩三天前,晚飯後,母親把一群孩兒兵叫來,關心大家近來的生活,問長問短,有說有笑,還為大家講了兩個早期義軍中的有趣故事。

    當這些孩子們打聽闖王的消息時,母親笑着說:“你們放心,闖王同幾位大将都不會出一點事兒,很快就會同咱們接上頭啦。

    ”可是當這些孩子們走後,蘭芝卻看見母親一臉愁容,對着熒熒的燈光凝視很久,輕輕地歎了口氣,才拉着她上床睡覺。

     這天夜裡,蘭芝不知怎地一乍醒來,似乎聽到(不如說是感到)母親在悄悄抽泣。

    但是仔細一聽,卻什麼聲音也沒有了。

    她用自己的臉貼着母親的臉,發現母親的臉是濕的,枕頭上也濕了一片。

    她伸出小手去揩母親臉上的淚,同時叫了聲“媽!”,母親突然緊摟住她,忍不住痛哭出聲。

    後來聽見慧英和慧梅的床上響動,母親趕快忍住哭聲,用被子蒙住母女兩人的頭,悄悄地繼續抽咽很久。

    可是第二天早晨,她還是像往日一樣,找劉芳亮等商議事情,還找老百姓婦女們拉家常,有說有笑。

     高夫人的痛苦,慧英和慧梅都很清楚。

    尤其慧英比慧梅大一歲,又是個事事留心的人,對夫人的情形更為清楚。

    每次蘭芝或慧梅不是時候地大聲笑,大聲嚷叫,總是立刻被她用眼色或手勢禁止。

    現在她拉着蘭芝走回小院,小聲說: “來,我教你舞劍,可是你不要大聲嚷叫。

    ” 小姑娘因為心中沉甸甸的,對練習舞劍也感到索然寡味。

    慧英看見這情形,就從屋裡取出兩把竹劍,給蘭芝一把,自己拿一把,先讓小姑娘向她劈刺一陣,然後她向蘭芝劈刺。

    如果看見蘭芝躲閃和擋架得巧妙,她就用點頭和眼角眉梢的微笑表示稱贊。

    否則,她就讓蘭芝照樣向她劈或刺,但動作加倍迅猛,由她自己做出躲閃或抵擋的樣子讓蘭芝看。

    這一陣鬥智鬥勇的擊劍練習才把小姑娘的興緻大大地提高起來。

     她們正練得起勁,慧梅背着弓箭,挂着寶劍,氣喘籲籲地跑了回來。

    俊俏的臉孔經冷風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