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關燈
丫環打起簾子。

    張獻忠同徐以顯把李自成讓進屋裡。

    丁氏已經躲進裡間去了。

    獻忠把她喚出來,介紹給自成說: “李哥,認識認識,這是你第八個弟妹。

    怎麼,還俊俏吧?” 李自成比獻忠長幾個月,按照自古傳下來的老規矩,兄長是不能在弟媳婦面前開半句玩笑的,朋友間也是如此,何況自成又是個比較嚴肅的人,所以當時感到有點窘,無話回答。

    幸好丁氏匆匆地向他福了一福,羞得滿面通紅,一轉身逃進繡房。

    張獻忠樂了,拈着長胡須哈哈地大笑起來。

     他們正要上樓,馬元利來了。

    馬元利同李自成從前也很熟,今晚因留在察院照料,沒有機會來奉陪接風酒宴。

    他同自成見過禮,寒暄幾句,就把一個紅紙禮單呈給獻忠。

    獻忠緊皺粗眉,握着長須,把禮單細看一遍,擡起頭來問: “不能再少一些?” “我同林大人的兩位親信幕僚琢磨很久,這一股子膿,疼是疼,恐怕要出。

    林大人跟他的左右,這次來谷城,不把胃口填飽恐怕不會離開。

    ” 獻忠帶着怒意地說:“請他趕快滾還不容易?” “當然容易。

    在谷城故意搞點兒小亂子,就會把他吓跑。

    可是咱們現在還得打鬼就鬼。

    臘月二十三打發老竈爺上天,用竈糖粘住他的嘴,讓他上天後不能說壞話。

    大帥,你就忍口氣,也忍點疼,權當是打發竈君上天吧。

    ” 獻忠沉吟說:“這麼算下來,光送禮也得五千兩銀子以上。

    隻是,這一顆大珍珠不好弄到……” 馬元利笑着說:“聽林大人的一位親信說,這是四姨太太親口說出來的,不好拒絕。

    她原想要一顆祖母綠,後經我再三說明咱這裡如今沒有,才改成大珍珠。

    ” “操他們的祖宗八代!”獻忠輕輕地罵了一句,就往裡間去了。

     李自成完全明白是怎麼回事兒,在心中暗笑說:“你玩假降這一手,玩來玩去,現在可嘗夠了好滋味!”同時他更覺得自己來得恰是時候,不怕獻忠不聽從他的勸說。

    為着避免打聽,他不再同馬元利說話,背過身去,打量着屋中的高雅布置。

    家具都是楠木的,式樣古雅;牆上挂幾幅名人字畫,一張三弦,一管紫竹玉屏箫。

    箫的尾端帶有杏黃色的兩條絲穗子,上邊用一塊小小的漢玉墜兒绾着。

    他的眼光掃到山牆上,看見了一副裝裱考究的紅紙灑金對聯,上寫着顔體行書,十分雄勁和奔放: 柳營春試馬 虎帳夜談兵 他知道柳營是用的西漢名将周亞夫的典故,覺得這對聯很合乎獻忠的身份。

    看看落的下款,是題着“谷城徐以顯彰甫拜書”。

    今晚看見獻忠的軍師,他對這個人的印象不怎麼好。

    并沒有什麼根據,隻是憑着他的人生閱曆,朦胧地覺得徐是個陰險的人。

    但徐以顯的一筆顔體字他覺得不錯,增加了對這個人的敬意。

     正當他欣賞徐以顯書法的時候,他聽見是獻忠的八夫人小聲賭氣說: “你們近來給大官兒們送禮,總是來擠我,把我當成個出血筒子。

    上月你們拿走我的一塊祖母綠去給總理的小姐送禮,今晚又來要我的大珍珠。

    我不給!” 張獻忠走出來,沒有生氣,無可奈何地對馬元利笑着說: “這個禮單放在我這裡,咱們明天再商量吧。

    ” 馬元利一走,獻忠就把自成請到樓上去,并對徐以顯說: “老徐,你也上樓來談談吧。

    ” 徐以顯賠笑說:“我還有事,不能奉陪闖王啦。

    ” 獻忠也不勉強,說:“你是忙人兒,随你的便。

    ” 李自成對徐以顯拱拱手,随着獻忠上樓了。

    徐以顯小聲對春蘭說: “請夫人出來,我跟她說句話。

    ” 丁氏從裡間抱着嬰兒出來了。

    她以為徐以顯要問下毒藥的事。

    但徐以顯不再提這件事,因為他後來想,不得獻忠同意決不敢下此毒手。

    獻忠的脾氣他很知道,一旦動了火,他的頭就保不住了。

     “夫人,你跟大帥說了麼?”他小聲問。

     “說了。

    ” “大帥怎麼說?” “他不許我多嘴。

    看他的神氣,他心裡有些肯。

    ” 徐以顯輕輕點了一下頭,沒有說别的話,轉身走出。

    他已經想好殺害李自成的新辦法,用不着丁氏了。

     李自成一到樓上,看見放着許多書架子,上邊擺滿了書,簡直發呆了。

    他用眼睛掃着書架子,問: “敬軒,這是個藏書樓麼?” “不是,不是。

    這些書都是方嶽貢家的,官兵糟蹋,咱的弟兄也糟蹋,有的烤火啦,有的墊馬棚啦。

    後來方嶽宗請我幫忙,下令不準再糟蹋這些書,把已經散失的也收集起來,搬到這座樓上藏起來。

    這樓同咱們吃酒的花廳都不是方家的,同方家是緊鄰,我把兩家宅子打通啦,還開了一道月門。

    你看,你在這裡住,不會有人打擾吧?” “這地方确實清靜。

    ” “隻要你不嫌招待不周,在這裡多住些日子吧,決不會有風吹草動。

    ” 自成笑着說:“八弟妹住在下邊,自然閑雜人不敢進來。

    ” 他們在靠近火盆的八仙桌邊坐下。

    桌上放着一個霁紅官窯梅瓶,新插了兩枝紅白二色的臘梅。

    春香來替他們倒了兩杯茶。

    獻忠一揮手,她趕快下樓了。

    獻忠是一個不喜歡安靜的人,更不喜歡穩重地坐下談話。

    他站起來走到自成的身邊,在他的肩上拍了一下,嘻嘻地笑着說: “哎,李哥,你不如跟着咱老張投降朝廷吧,何必天天奔波?” 自成轉過頭來,看看獻忠。

    看見他的狡猾的笑容,猜不透他這話到底是什麼意思。

    但是他不管獻忠的話是真是假,他把身子往椅背上猛一靠,頭一仰,回答說: “啊,不行,決不投降!” “好家夥,已經‘賠了老婆又折兵’,還不服輸?” “勝敗兵家常事。

    沒有敗,也就不會有勝。

    自古起義,哪有一帆風順的?” “好我的哥,你難道打算丢掉幾次老婆孩子?我看,還是受招安吧。

    ” 自成笑一笑,說:“要是隻打算一家團聚,死在老婆床頭,咱們起初就不必造反啦。

    ” “你真的不肯洗手?” “既然造反,不反到北京城永不罷休。

    ” 獻忠瞪着眼睛在自成的臉上注視一陣,又在自成的肩膀上重重地拍一下,大聲說: “好樣的,我就猜到你一定不服輸,也不洩氣!”随即哈哈地大笑起來,坐回原位。

    “李哥,咱們打開窗戶說亮話,你以後打算怎麼辦?” “我想聽聽你的主見。

    ” “聽我的主見?”張獻忠狡猾地擠擠眼睛,拈着大胡須說:“咱老張已經受了招安,也算是朝廷的人啦。

    咱們分了路,各人有各人的打算。

    你怎麼好聽我的主見?” “敬軒,咱們說正經話,别開玩笑啦。

    我這次來看你,就是要跟你談談今後我們應該怎麼辦。

    ”自成把“我們”二字說得很重,很慢。

    停頓片刻,見獻忠一直含笑地盯着他,老不做聲,他接着說:“從前官兵的力量比如今大,可是因為咱們十三家擰成一股繩,齊心作戰,把官兵殺得顧東不能顧西。

    這兩年,咱們十三家分成幾股,你,曹操,我,老回回,還有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