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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忍住了。

    小校走到自成身邊說: “闖王,老百姓找回來啦。

    他們聽說是闖王的老營紮在村裡,不再那樣害怕,回來了幾十口人。

    ” 自成說:“好。

    快取三十兩銀子放赈!你說的那位姓杜的老頭子找到了麼?” “我把他帶來啦。

    他還叫一個駝背老頭子跟他一道來。

    ” “在哪兒?” “在大門外。

    ” 自成囑咐大将們繼續商議,趕快站起來向外走去,滿心希望會從這兩個老頭嘴裡得到些什麼消息。

     杜宗文老頭子抄着手,夾着膀子,同那位駝背老頭瑟縮地站在月亮地,心情緊張地等着闖王。

    一看見闖王出來,慌忙搶前一步,拱拱手說: “闖王,你辛苦啊!老百姓如今都成了驚弓之鳥,一望見有人馬來到,不管是官兵還是咱們義軍,一哄而逃,巴不能變成地老鼠藏到洞裡。

    你可别見怪啊!” 闖王笑着說:“老伯,你說的哪裡話!亂世年頭,老百姓聽說打仗,看見人馬雜沓,自然都要躲藏,誰肯拿性命往刀尖兒上碰?再說,咱們義軍的紀律也不好,難怪老百姓……” 杜宗文截住說:“不,不。

    你們義軍比官兵強多啦。

    老百姓心上有杆秤,誰好誰壞全清楚。

    至于你李闖王的人馬,在各家義軍中是個尖子。

    人人都這麼說,可不是我老頭子當着你的面故意說奉承話。

    ” “可是騷擾百姓,做壞事的人還是不少。

    ” “唉,十指尖尖有長短,樹木林莽有高低,怎麼能一刀斬齊?人上一百,形形色色,難免良莠不一,何況是上千上萬!” “老伯,福寶可是你的侄兒麼?” “是我的親侄兒,聽說去年春天就不在了。

    ” “是的,他陣亡啦。

    怪好一個小夥子,很可惜。

    ” “咱這洛南縣境,你們十三家義軍常從這裡經過,随着起義的人很多,這兩三年死的小夥子至少也有幾百。

    兩軍陣上槍對槍,刀對刀,會能不死人?” 闖王點點頭,歎了口氣。

    他正要向杜宗文老頭子打聽消息,老頭子先開了口: “闖王,聽說你叫我來,不知道什麼事。

    我有一句話,不知敢問不敢問。

    ” “不要緊,問吧。

    ” “咱們的隊伍明天要往哪裡去?要往潼關麼?”老頭子小聲問,寒冷和緊張使他的聲音打顫。

     闖王笑着問:“你打聽這做什麼?” “唉,要不是你提到福寶,我也不敢這樣冒昧,問你這句話。

    闖王,一則提到福寶咱們是一家人,二則你是咱老百姓的救星,為百姓打富濟貧,剿兵安民。

    人非草木,我怎肯不說實話?” 自成的心中感動,趕快說:“老伯,請你快講!” “闖王,後有追兵,前有重兵堵在潼關,你今日的處境可不好啊!”老頭子把站在背後的駝背拉了一把,推到闖王面前,說,“狗娃,闖王是咱們自家人,你快說吧,快把你聽到的話說給闖王知道。

    别怕,說錯啦闖王也不會怪罪咱們。

    快說!” 駝背老頭很驚慌,隻見胡子和嘴唇連連抽動,吞吞吐吐,卻說不出一句話來。

    闖王越發莫名其妙,心裡說:“莫非他有什麼冤情,要我替他伸冤報仇麼?”杜宗文老頭看見駝背不說話,很焦急地對他說: “嗨,你這個人,越到你該說話的時候你越像噙着滿嘴水,吐不出一句囫囵話!如今事不宜遲,别耽擱啦!” 駝背老頭用懇求的眼光望着杜宗文,結結巴巴地說:“三哥,就那幾句話,你,你說。

    我這個拙嘴……” 杜宗文生氣地說:“你呀,嗨!你一輩子像一個曬幹的死蛤蟆,踏在鞋底下跺三腳也不會吭一聲兒。

    如今啥時候?還是這樣,耽誤大事!” “這位是誰?”自成問。

     “他是我的叔伯兄弟,按門頭還沒出五服。

    因為他起小讨飯,放牛,沒進過學屋門兒,所以活到老沒有起大号,到如今胡子花白啦,人們還叫他狗娃。

    ” “老伯,他不肯說,你就替他說了吧。

    ”自成催促說。

     “好,我就替他把事情禀報你闖王吧。

    狗娃今天去北鄉親戚家一趟,聽說一些官兵的消息。

    人們說,孫撫台帶了很多人馬駐紮在潼關南鄉,說要堵住你闖王的人馬,任你插翅膀也莫想飛過。

    你明兒要是帶人馬往北沖啊,唉,可得千萬謹慎!” 李自成不但沒有吃驚,眼睛裡反而含着笑意,等候杜老頭繼續說下去。

    一陣尖利的霜風蕭蕭吹過,兩個老頭子連打幾個冷顫,越發顯得瑟縮。

    自成向站在背後的雙喜看一眼,說: “去,取兩件棉衣服來!”随即,他望着駝背老頭子問,“你知道官軍大約有多少人馬?” 駝背打着哆嗦,好不容易地回答了一句:“聽說有……兩三萬人。

    ” 李自成想着這數目有些誇大。

    據他估計,孫傳庭能夠集結在潼關附近的大約有一萬五千到兩萬人馬。

    但是即使是一萬五千人馬,加上背後的追兵和左右兩邊的堵截部隊,合起來也有三萬多人。

    他很感謝兩位老頭子的好意:不能大意! “還有别的消息麼?” 杜宗文用肘彎向駝背碰一下,用眼色催他快對闖王說出來。

    駝背的厚嘴唇嚅動幾下,也用肘彎碰碰杜宗文,說: “三哥,你說吧。

    ” “耽誤時間!好,我替你說吧。

    ”杜宗文擡頭望着闖王的臉孔說:“還有,潼關南鄉的山寨同咱這兒的山寨不同。

    那兒一向是硬地,同你們沒有拉扯,反貼門神不對臉,這你知道。

    ” “我知道。

    ” “那兒的山寨裡住有富豪、鄉紳,有鄉勇守寨。

    聽說孫撫台已經傳谕各寨鄉紳,叫他們協助官兵,把守各處險要路口,不讓你的人馬通過。

    ” 棉袍拿來了。

    如今闖王的部隊裡也缺少棉衣,這是雙喜自己和他的親兵頭目平常穿的兩件舊藍布棉袍。

    闖王把棉袍接在手裡,親自披在兩位老頭身上,說: “把這兩件棉袍送給你們吧。

    雖說舊了,到底還能夠遮風擋寒。

    ” “這,這,”杜宗文老頭閃着淚花,結結巴巴地說,“你這樣惜老憐貧,我隻好,隻好受下。

    這一生沒法報答,下一輩子變騾子變馬報答你闖王爺的恩情!” 駝背連着“嘿嘿”兩聲,嘴唇和喉嚨嚅動着,頻頻搖頭卻說不出一句話。

    他幾乎是不知所措地穿着棉袍,指頭在扣扣子時顫抖得十分厲害,兩行熱淚撲簌簌地滾到又黃又瘦、帶着很深的皺紋的臉頰上,又滾進像亂草一般的花白胡子裡。

     闖王笑着說:“小意思,說什麼感恩的話!你們可聽說洪承疇如今在哪裡?” 兩個老頭子互相望望。

    駝背搖搖頭,說他不清楚。

    自成感到一點寬心,因為他想,如果洪承疇率領大軍來到潼關,老百姓會有謠言蜂起的。

    但是他的寬心是有限度的,因為他深知洪承疇是一個詭計多端的人。

     “聽說滿鞑子圍了北京,可是真的?”他又問。

     “噢!你看,你看,”杜宗文甩着手說,“這麼重要的話,本來要對你闖王說的,可是你不問,我竟然會忘了!這可不是謠言,是真有其事。

    我還聽說,萬歲爺已經給制台和撫台來過聖旨,催他們進京勤王。

    ” “催他們進京勤王?” “老百姓都這麼紛紛傳說。

    ” “老百姓怎麼會知道來了聖旨?” “蠓蟲飛過都有影,何況是堂堂聖旨來到,能夠瞞住誰?縱然孫撫台自己不說出來,他的左右也會傳出來。

    ” 闖王沉默片刻,又問:“你聽說曹操的消息麼?” “曹操?……”老頭子想了一陣,說,“上月半間,不,上月尾吧,傳說有大股義軍到了陝州一帶,仿佛聽說是曹操率領的,要往西來。

    後來又聽說孫撫台帶着人馬出關去打,打個勝仗。

    以後就沒有聽說這一股人馬的下落啦。

    咱這兒山地閉塞,同陝州相離很遠,又隔省,隻是影影綽綽地聽到些謠言,不清楚。

    ” “沒有聽到别的消息麼?” “沒有啦。

    闖王爺,明天務必多多小心啊。

    ” “我一定小心就是。

    快回去安歇吧。

    我下次路過這裡,一定派人找你。

    ” “唉,天不轉地轉。

    下次你闖王爺再打這裡經過,隻要我這把老骨頭還活着,我拄棍子也要迎接你。

    ” 闖王送老頭子們走出大門外,向西南方側耳聽了一下,聽不見人聲,轉身往上房走去。

    他心中盤算: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