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工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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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場大雨洗淨空氣裡的灰塵,初冬時節的陽光柔和地撫照着海洋和大陸。

    海城南隅在晨光下色澤鮮明,安詳甯谧,節奏均勻的呼吸聲與海濤共振,嘩啦!嘩啦……! 城市剛從惡夢中驚醒,全身酥軟麻木,懶洋洋的,每一個細飽都有共同的感覺。

    大字報褪色了,久經日曬雨淋、風吹浪打,早已凋落殘敗,頹廢不堪;高音喇叭的吼叫聲隻剩奄奄一息;每個家庭的書架上都堆滿了紅色塑料封面的語錄本、選讀本、老三篇、老五篇、文件彙編、詩詞解釋等等,都被灰塵覆蓋着,一睡不醒;早請示、晚彙報已很少有人再搞,誰也沒有明令取消,都是自動荒廢的;收集像章的熱潮已接近尾聲,批鬥遊街的積極性已消沉下去。

    隻有新學的業餘木工們勁頭十足,大有掀起更大熱潮的趨勢。

    家具的式樣在不斷翻新,新陳代謝之速,可與文化大革命中風雲人物的上台與下台相比。

     在一個極不顯要的角落裡,充滿了一種與外界、與本身都不協調的朝氣。

    昨晚,三個将軍的女兒睡在一床,她們是陳小炮、彭湘湘和李小芽。

    開頭是勸慰聲和哭泣聲夾在一起,後來是挽袖子,揮拳頭,興奮的長談,再後來又出現了意外的歡喜,因為湘湘的爸爸回來了。

     爸爸回來了!他帶來振奮人心的消息,帶來富有感染力的樂觀的言笑,帶來與困難作鬥争的鼓舞力量。

    他和孩子們在一起促膝長談,隔壁朱大娘的公雞叫過兩遍了,才催促着女孩子們上床睡覺。

    而他自己,還在兩間房裡左看看,右看看,到處摸摸,繼續磨了一段時間。

     後來,他把那張躺椅搬出門,放在台階上,靜靜地躺在那裡抽煙。

    朱大娘家裡的雞不斷地在籠子裡騷動,水田裡的青蛙咕哇咕哇地叫個不停。

    這情景不由得又使他想起了參加紅軍以前,在鄉下,在山村裡,在那達官貴人的轎子從來不去的地方……那時候的彭其能有這麼好的房子住麼?能叼着紙煙躺在睡椅上麼?夠啦!能在台階上搭一個棚子煮飯就不錯啦!不是經常教育戰士們憶苦思甜嗎?當将軍的也應該憶憶苦,思思甜啊!獨院小樓,前呼後擁,似乎是一種幸福!可那幸福也太容易喪失了!講了幾句不該講的話就一落九千丈,難怪一般人都是很謹慎的。

    還有人為了獲得獨院小樓,不惜把靈魂賣了。

    那種人頗為想得通,因為他知道,靈魂是痛苦的根源,肉體可以體會到人的和畜生的種種快活。

    他想着想着,不覺天已亮了,直到這時,他還一點睡意也沒有。

     早晨,以湘湘為主,以小炮為副,做了一頓不錯的早餐。

    蔥卷餅、稀飯、涼菜,後來又補煎了八個溏心雞蛋,算是湘湘為爸爸和小炮餞行,對小芽表示慰問。

    “吃!還能吃一頓好的,明天就在鄉下了。

    ”陳小炮是不講客氣的,湘湘把自己的一份雞蛋也讓給她吃了。

     早餐過後,那輛為大家所熟悉的黑色轎車從坑坑坎坎的臨時公路上爬來,一直開到門前曬坪上停下。

    仍是原來的司機,走上台階向彭其行了一個軍禮,報告說:“陳政委和江主任在司令部門口等着,同車送您到機場去,專機八點三十分起飛。

    ” 彭其叫司機坐下,他與女孩子們商量道: “你們看怎麼辦呢?” “什麼怎麼辦?”小炮反問。

     “車子頂多隻能坐五個人,那裡還有兩個。

    ” “這時候又親熱起來了。

    ”小炮不平地說,“叫他們坐自己的車去。

    ” “對!”彭其立表贊成說,“不管他們,我們這裡也有幾個重要人物。

    ” “對嘛!”陳小炮說,“誰反對我們去送彭伯伯?重要人物們,上車!”她擡手一揮,幫着彭湘湘将她爸爸的簡單行李提上車去。

    鄰居朱大娘對轎車很有興趣。

    她雖然見過不少各式各樣的大轎車、中轎車和小轎車在街上跑,卻從來沒有開到她家門口來過。

    轎車停在門口,雖然不是來接她的,而她已感到十二分高興了,那高興的程度沒有人能夠确切知道。

    她發現車身光滑得可以照出人影來,她不知車屁股後面的紅玻璃燈是做什麼用的,她想象這樣的車子可能要十萬元才能買到一輛,她懷疑真要比賽時這小車不一定跑得過大卡車——盡管經常看見小車從大車旁邊沖過去。

    她想摸,不敢摸,她想問,不好意思問。

     姓彭的老頭子領着他戴眼鏡的女兒和女兒的朋友上車了,朱大娘笑了笑,以表示她的祝願,遠遠退開,用羨慕的眼光望着他們。

     彭湘湘推開車門露出頭來說: “朱大娘,您也去嗎?” “我?嘻嘻!我……” “去吧!” “去哪裡?” “送我爸爸上飛機去,您也去吧!” “嘻嘻!嘻嘻……!” 朱大娘真的就坐進了轎車,擠在彭湘湘的身邊,盡量把腿夾緊一點,以免占去過多的地方。

     轎車開動了,在臨時公路上颠簸得厲害。

    朱大娘被抛得跳了起來,頭碰在車頂上,她本來擔心可能會碰起一個包來,不料車頂是軟的,這一碰,使她想起了大事,家裡還沒有關門呢! “快去關門吧!我們等你。

    ”彭其又對司機說,“你停停,她沒有坐過小車的,難得有一回機會。

    ” 朱大娘鎖了門回來,彭其隔着一個位子找她說話。

     “老大嫂啊,我女兒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