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愛與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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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刻的革命,不假,這個說法是很有道理的,不參加進去就不能體會。

    觸及靈魂也不假,我就是屬于觸及了靈魂的人。

    湘湘,以後要有時間,我們在一塊兒,你聽我講吧!我能講幾天幾夜。

    今天不行,連說個開頭都很困難。

    ”他看了看表。

     “你還要幹什麼去?” “我……就是今天一天要做的事都很難說清楚。

    ” “你吃了飯嗎?” “哦!沒有,四點鐘起床,一直折騰到現在,飯也忘了吃。

    ” 湘湘沒有說什麼,起身走到隔壁那間房裡去,拿來幾個饅頭,一碟什錦醬菜。

     趙大明望着那些食物,沒有立刻動手,好像又想起了什麼。

     “吃啊!”湘湘拿了一個饅頭,不冷不熱地遞到他手上。

    趙大明擡眼望着她,深沉地吸了一口氣,接過饅頭問道:“是你自己做的嗎?” “嗯。

    ”她點了一下頭。

     趙大明咬了一大口,無味地咀嚼着。

     “你會做饅頭了?”他問。

     “不做怎麼辦呢?誰給你來做呀?” “好!好!這才好啊!” “你沒見我自己洗蚊帳?被子、衣服、鞋,哪一樣不是自己洗?衣服破了還得補呢!雖然家裡錢還是有的,但這不可靠啊!我自己總有一天要去獨立生活,誰給我那麼高的工資?我真佩服陳小炮,她老早就想到這些了,真不簡單!” 趙大明深深點頭,但沒有就此發表議論,問起了别的。

     “你們的廚房在哪裡?” “你沒見台階上那個油毛氈的半邊破棚子,就是我們的廚房。

    ” 趙大明拿着饅頭起身走到外面去看,見了那寒伧景象,不禁慨然: “還不如我們家呢!” “你們家是正規的工人,我們是啥呀?反革命家屬。

    ” 趙大明擺頭歎息,無言。

     “進來吧!”湘湘回到屋裡說,“别站到那門口,讓人看見你同反革命家屬打得火熱,回文工團怎麼交代呀?” “我不回文工團啦!”趙大明擡腳進門說。

     “怎麼啦?升官兒了?” “升了,升去帶過一個班的兵,看守……”他本來要說“看守地獄”,話将出口又咽住了,決心不讓湘湘知道那些慘況,遂改口說,“看守你爸爸。

    ” “你?” “是我,幸好是我,要不然……” “我爸爸關在哪裡?” “在後勤部院裡,陳政委會派人來帶你們去看他的。

    ” 湘湘低下了頭,陷入了憂愁的深海。

     “不要傷心,湘湘,要堅強一點,要像你決心自己做饅頭、洗蚊帳一樣,拿出那種強悍的、不可摧毀的意志來。

    如果我是一個脆弱的人,今天可能很難與你見面了。

    湘湘,我不僅鍛煉了剛強,也鍛煉了柔韌,我希望你也勇敢地接受鍛煉。

    不要因傷心而挫傷了意志,挺起腰杆來,冷眼看世界,戲沒有演完。

    我從自己認識上的變化看得出人家的變化來。

    人都在變化中,變化了的人心會産生出變化環境的力量。

    我們還年輕,來日方長,看得到的。

    ” 湘湘逐漸擡起頭來,一字不漏地聽着趙大明的話,她着實吃了一驚,心想:“變化真大呀!體态舉止的變化原來是微不足道的!思想的變化才真是了不得!一年多以前,啊……!不,簡直不是他,那時是一個比較聰明的男孩子,現在才是趙大明。

    他多大歲數了?二十四了?二十五了?……” “你到底經曆了一些什麼?”她很難理解地問。

     “我經曆的事現在講不完,将來慢慢跟你講吧!我們會有機會的。

    不過,我可以将我的變化大緻描畫出一個框框來。

    文化大革命剛開始的幾個月裡,我感到很新奇,亘古未見的事在我們的國家發生了,中國的青年、少年真幸福;至于所有的批判鬥争因為不涉及我,也就不知道痛苦的滋味,我嘗到的隻是滿足好奇心的甜蜜。

    當時我惟一不習慣的是沒有書看了,沒有歌唱了,電影院關門了,像《阿詩瑪》那樣的電影我很喜歡看而不能看了。

    但我也不着急,因為深信着‘先破後立’的真理,更繁榮的文化建設高潮會在明年或後年到來,我的歌喉有用處,準備在新的時代大顯身手。

    開始造反時,情況突變,我好像從水裡跳進火裡,每一根神經都緊張起來。

    但是不很明白,不知道起因是什麼,過程是什麼,結局又将是什麼。

    大家都在火叢中手舞足蹈,我也必須跟着手舞足蹈,想不動彈就要立刻被燙傷。

    厭煩的感覺忘了,懶散消極不行了,唱歌的事根本記不起來了。

    休息中,工作中,睡夢中,每時每刻都在手舞足蹈,沒有一點閑暇來思考明天和後天的問題。

    舞蹈正跳得起勁的時候,忽然有根棒子橫掃過來,這就是‘二月逆流’,我被關起來了,關起來不能繼續手舞足蹈了,才得到空閑看看前後,想想問題。

    可惜那關的時間太短,還沒有來得及想清楚就解放了。

    有些人一旦獲得自由,覺得前一段的舞蹈還沒有盡興,踏着原來的節奏在火圈裡跳得更猛了,果然博得了喝彩,并有妖豔的美女擡着花籃在火圈一側等着。

    而這時,已有很多人精疲力竭;部分未深入者趁機跳出火圈;部分人邊跳邊看邊想,創造了自己的獨特風格。

    在這段時間裡,發生了最殘酷的虐殺,最卑鄙的陰謀,最無恥的勾結。

    我身臨其境,親見其人,驚駭得張口結舌,這才掃除了幻想,一下子結束了天真爛漫的兒童時代。

    但我還不能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