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苦相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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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六八年的前半年,空四兵團大院裡一直是風平浪靜的。

    紅海洋雖然還在,卻已被南方強烈的陽光曬得褪色了,并且沒有再增加新的。

    大字報和大标語不再充斥軍營,隻有文工團的大批判專欄上有時還偶然公布一點彭其的罪行材料。

    今年最熱火的事物是毛主席像章。

    在制作像章的物質條件和技術條件方面,空軍是數一的。

    空四兵團領導機關年初建立了一個像章廠,投産不到半年,産品已銷行全國。

    像章制造業是一門新興工業,随文化大革命而興起,一開始就表現了蓬勃的生氣。

    互相競争,新陳代謝,演變速度之快,令人眼花缭亂。

    常常有這樣的情況,某人得到一枚最新式的像章,喜滋滋拿回家去,在路上遇到一個朋友,他手上有一枚比你的更新,又遇上一個朋友,他又有一枚前所未見的,相比之下,你手上的新像章隻能立刻宣布淘汰了。

    像章在發展過程中大緻經過了三個階段:第一個階段是小像章,單純金色的和加上紅色琺琅質的都有;第二個階段是在形狀和圖案上下功夫,使得主題不突出,走了一段彎路;第三個階段一面減少花樣突出主題,一面往大的方面發展,最大的有挂鐘那麼大,需要用繩子吊在脖子上才行。

    有些地方有瓷像章、竹黃像章和塑料像章,也是在這個階段發展起來的。

    由于像章制造業的爆炸性發展,對整個社會生活産生了深刻影響。

    很多人以收集像章為志趣,革命不再參加;也有人用像章搞投機,趁着革命高潮營利。

    用像章打通後門,用像章做定婚禮品,用像章打扮姑娘,各種交易,各種用途,也跟像章的式樣一般,叫人眼花缭亂。

    久而久之,像章的本來意義已完全喪失淨盡。

    目前在空四兵團機關大院裡,收集和交換像章的熱潮正在洶湧澎湃。

    無論批判會也好,大字報也好,比賽背誦“老三篇”也好,所有那些去年吃香的事如今都不吃香了。

    幹部們願意用工資的一半去購買像章——如果有可能買到的話。

     大營門外面那條潔淨的柏油馬路上,當前正在進行一場熱鬧的像章交易,四個年輕的空軍幹部頭碰頭圍在一起,站在馬路中間。

     “我用兩個跟你換這一個。

    ” “不行,你那算什麼!” “換給我吧!” “你拿什麼?” “喏,這個。

    ” “啊!這個好,這個好。

    ” “你以為我真跟你換哪?休想!” “誰稀罕!” “算了算了!你們的都是老式的。

    ” “換了吧!” “喂!走走走,到我家去,你把這個給我,我那裡有五百多個,随你挑兩個來換。

    ” “别去!他那五百多個都是沒人要的。

    ” “幹什麼?幹什麼?想搶啊?土匪!” “這帽子你戴不上,我熱愛毛主席,怎麼的?” “幹脆!看誰搶得過誰。

    ” “來吧!來吧!你敢!” “搶啊!” “搶啊——!” 于是,四個人扭成了一團。

     一輛北京牌吉普車從市區開來,老遠見前方有人打架,便長鳴喇叭減速駛來。

    一直來到跟前,打架的還沒有散,使吉普車無法通過,隻得停下來按喇叭。

     “喂!來車了,”其中一個喊道,“到邊上搶去,聽見沒有?” “他媽的!不像話!”被搶的人正在拼命抵抗,什麼也聽不見了。

     “嘀嘀——!” “喂!走開!走開!”司機也伸出頭來喊了。

     這才總算把他們驅散了。

    被搶的人趁機撒腿就跑,“土匪”們哈哈笑着,閃向馬路兩旁。

     吉普車從他們面前駛過去。

     “看見沒有?”有人說,“車裡坐着彭其。

    ” “是的,是的,是彭其。

    ” “他還能活着回來?不簡單!” “可能腿瘸了。

    ” “走,看看去!” 好奇的人們追趕着車子而去。

     坐在車上的彭其見有人攔路擋住車子打架,神經産生了過敏,以為又是一年多以前的綁架案再演了,心中暗念道:“又要拿我怎麼搞?這回隻怕是要我的命了。

    ”不料打架的被驅散,車子順利通過了。

    這反而使他感到奇怪,回頭從車篷的後面小窗洞裡望着随車追來的人們。

     莊嚴的大營門迎面撲來,哨兵無精打采,軟綿綿地勉強站立着,使彭其看了痛心。

    他要立刻與哨兵說幾句話,告訴他們這樣不行,哨兵的精神面貌代表着整個部隊的精神面貌。

    他還想問他們入伍多久了,搞過隊列訓練沒有,會不會打槍,怎麼穿上了軍裝還是農民氣質。

    他要下車,便喊了聲:“停車!”司機果真把車停下來了。

    坐在旁邊的保衛幹事扭頭問彭其:“你要做什麼?”彭其這才清醒過來,知道自己已不是司令了,枉操閑心,多此一舉。

     吉普車通過門衛,彭其望見了那座高高矗立的屏風。

    他看到《毛主席去安源》的油畫褪色了。

    他因為與世隔絕已整整一年,不知世間發生了一些什麼,以為除他以外,其他的事物都是得意的,猛然見到這幅褪了色的油畫,又聯想到無精打采的哨兵,似乎感到與他同命運的人和事多起來了。

    哨兵需要振作,油畫也需要振作,而他們大概都還沒有覺悟到振作的必要性和迫切性。

    隻有彭其是下了決心的人。

    如此一想,彭其得到了欣慰。

    吉普車開進司令部大院,早有數以百計的機關幹部在大樓底下的草坪裡,停車棚周圍,大門兩旁,樓梯兩側,企鵝一樣地站着、望着,目光随吉普車轉動。

    彭其又産生了另一種高興心情。

    多麼隆重的儀式!過去任何一次從北京回來或從部隊回來都沒有這麼多人侍立歡迎,每次都是冷冷清清,頂多在走廊裡遇上幾個人,向你行禮,閃道讓你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