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将軍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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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不起來,多省事呢! 螢火蟲還是那樣亮一下,黑一下,亮一下,黑一下……不知不覺,彭其感到天氣在起變化,早上起來必須穿毛背心了。

    他以為已到了初冬,因為近十年一直住在南隅,那裡是要到初冬才偶然穿一穿毛衣的。

    後來向小劉一打聽,才知道剛剛陽曆九月初,離中秋節還有一些日子。

    于是他想起了月兒團圓的事。

    記得那年在井岡山,适逢中秋節沒有戰事,由陳鏡泉提議把本村同來的四十六個同志(原是四十七個,彭四保未上井岡山就栖牲了)都找攏來,雖然沒有月餅,不妨賞賞清月,圍坐一起,互相勉勵将革命幹到底。

    除了九個人因部隊不在這裡和三個人需要執行任務以外,其他三十四人都到齊了。

    大家約定,革命勝利以後,一定要在中秋節來一次大團圓。

    那時候想得多麼天真!打仗豈有不死人的!大團圓哪裡會有呢!除非全部死光了,才可以在九泉之下團圓。

    不過,死了的雖然不能參加團圓,活着的三個卻已團圓過多次,每次團圓都要把已經犧牲了的四十四人盡所能知地回憶起來。

    印象最深的除了扭着頸子死的彭四保以外,還有一個從小當叫化子最後仍是餓死的王一棍。

    王一棍本來不是他的正名,而是外号,因為有一年春節出門讨米,連破布袋子都被狗拖走了,僅剩一根打狗棍,所以得來王一棍的诨名。

    到後來參加共産了,人家還是那麼叫他,連彭其也記不清他的正名了。

    “再也莫想團圓了!”彭其歎着氣想道,“隻怕就從今年中秋節起,月兒永久不圓了!” 螢火蟲的屁股還是亮一下,黑一下,亮一下,黑一下……真正到了中秋節那天,彭其卻又忘了。

    晚上小崔來接班的時候,偷偷塞給他一個廣東産的叉燒月餅。

    老将軍捧着月講,面對窗戶,泫然淚下。

    這一夜西風飒飒,月色昏朦,空氣幹燥,寒氣襲人。

    彭其不能開窗望月,因為窗戶被釘死了,他隻透過玻璃凝視着凄冷的街燈。

    由于有屋頂擋着,看不見街燈下的行人,但他猜想,大概人們都在低着頭走路,望月的絕少。

    他胡思亂想,忽然想到月裡的嫦娥去了。

    嫦娥躲進月宮大約有四千多年了吧?她怎麼不感到寂寞呢?也許那孜孜不倦忙于伐桂的吳剛,也像小崔、小劉、小郭一樣是月宮的一把鎖?嫦娥所以不寂寞,多半是因為有吳剛陪伴;彭其所以不會寂寞到死,就因為有小劉、小郭、小崔。

    去他娘的!本來有妻有女,有戰友,有上十萬部隊,卻也要像嫦娥那樣孤單。

    想起他的部隊,就想到那些穿雲破霧的英雄,他本來可以下一道命令,叫他們向一切囚籠開火,甚至向月宮挑戰,但他與部隊的聯系已被割斷了,英雄們聽不見他的聲音。

    要是陳鏡泉仍像過去那樣知心,他本來可以傳遞司令員的号令,可是他變了,站到對立面去了,指揮别人的隊伍去了。

    什麼團圓團圓,人跟人永遠不會有長久的和氣與團圓。

    盼望團圓是因為吃夠了分離的苦,團圓過後,接着來的又是分離,“死結同心”是孩子的想法。

    幹燥的空氣蒸發了彭其臉上的淚水,新湧出來的眼淚又在被空氣蒸發,他連月餅的包裝紙都沒有剝掉,雙手捏住一掰,成了兩半。

    天上的昏月還在團圓…… 前天他意外地得到關懷,可以暫時離開這個鳥籠似的房間了,并有轎車來接,原來是又要開會了。

    老戰友和新對頭都在,陳鏡泉也來了,但彭其假裝沒有看見他。

    這次的會議開得比較幹脆,主持人三言兩語就把會議的宗旨講完了。

    隻有兩個議題:一、先由彭其在會上再做一次交代,也就是一次決定他自己命運的交代,他是否願意改悔就此一舉了;二、根據他的交代情況,大家再評論一番,提出對他的處理意見。

    主持人問他要不要再考慮考慮,彭其立即答複說不需要考慮了。

    接着,他便把過去交代過的一些老話重述了一遍,仍舊是“茅坑裡的石頭”。

    于是,大家便憤怒地開始發言了。

    幾乎每一個發言者都是義憤填膺,怒不可遏的,好像他們每個人都被彭其挖掉了祖墳。

    關于處理意見,大都提得比較左,有的主張開除他軍籍,有的主張開除黨籍,有的主張黨籍軍籍一起開除,甚至有的建議給他戴上反革命帽子,送回原籍去。

    對于這些處理意見,彭其像都聽清了,又像都沒有聽見,仍跟半年前一樣,慢性耳聾病一點也不見好轉。

    會議開了一上午,午休以後接着又開。

    下午的會更簡單了,隻宣讀了一項命令,内容是撤銷彭其黨内外一切職務,保留黨籍和軍籍,以觀後效。

    組織處理要比大家的意見仁慈得多。

     從此以後,彭其就是彭其,正如鄒燕就叫鄒燕,陳小炮就叫陳小炮一樣,名字下面再沒有什麼頭銜了。

    受了嚴厲而又冤枉處分的彭其,這時的心情應該非常痛苦,而事實上恰恰相反,他非但不痛苦,反而感到一身輕快。

    名字下面的頭銜,他已背了快四十年了,走上井岡山就當班長,以後步步上升,官銜越來越大,最後達到了兵團司令一級。

    在沒有撤職以前,有時碰到挫折,也曾經羨慕過普通戰士,他們隻要聽口令就行了,省事得很,輕松得很。

    每當出現這種想法,他就立刻責備自己,認為是貪圖安逸,是革命意志衰退的表現。

    盡管那官銜從某種意義上來說等于是背上的包袱,官銜越大,包袱越重,如果力氣小于包袱,人就會壓得趴下起不來。

    而彭其總是勉勵自己竭盡全力來背,感到吃勁時便咬牙挺一挺,總算沒有把包袱扔掉。

    今天突然把背了四十年的大小包袱一下子卸得幹幹淨淨了,而且又不是自己扔掉的,而是人家強行給他卸下來的,他不需要自責,不因覺得無能而慚愧,這豈不是該他享清福的時候了嗎?因此,他體味到老牛卸去牛轭一般的松快感。

    散會以後,有些發言很左的同事尋找機會向他表示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