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做人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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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筒放下了,正是法院院長打來的,胡連生在那裡大吵大鬧,要見司令員。

    這時候怎麼能見他?他仗着跟司令員是老戰友,異常放肆,不顧一切。

    他又從來不講究什麼策略和方式方法,一味地任着性子行動,這時候讓他到這裡來有什麼好處?若要救他就不能見他。

     彭其把眼睛一閉,胡連生在拘留所大吵大鬧的樣子好像看得清清楚楚。

    雖然司令員從來沒有去視察過拘留所,他假定那裡有一個釘了鐵條的窗戶洞,胡連生便在那窗戶洞裡對着外面大罵,把口水噴到看守他的戰士的臉上來。

    他會罵些什麼呢?無非是白天那些老話。

    不過,白天罵人的話裡提到一個彭四保,是能打動彭其和陳鏡泉的心的。

    那年在浏陽打土豪,彭四保也是他們一起的。

    農軍要在文家市會師,開往井岡山去,而彭其、陳鏡泉和胡連生正執行任務追捕一個大土豪去了,因此沒有得到通知。

    彭四保與他們幾個年齡相近,最是要好,自告奮勇要把他們找回來,然後再一同去趕隊伍。

    找到以後,四人朝文家市方向奔去,哪知白軍已到處設卡盤查了。

    走到一個叫作伏牛嶺的地方,遇上了白軍的暗哨,彭四保叫他們快走,由他一個人與白軍糾纏,并約定在前面不遠的一座山上等候。

    三個人一路疾跑,聽見背後不斷有槍聲,到了約定的山上以後,一等不來,二等不來,整整捱過了一晚。

    次日清晨,知道沒有希望了,隻得含淚離開,繼續去追趕隊伍。

    一路上經過千難萬險,終于上了井岡山。

    這三個人夜夜懸念着彭四保的下落,後來從浏陽逃出來的同志嘴裡知道,彭四保被白軍捉住,押到文家市牛馬場殺頭了。

    在砍頭的時候,彭四保把脖子扭過來對後面的劊子手說:“快點!老子要看着你砍,過二一十年我又是一條好漢,奪過刀來再砍你們的頭。

    ”那劊子手吓得手一軟,大刀落在地下。

    換一個劊子手又來,彭四保仍是扭着頭,罵道:“膽小鬼!砍哪!老子變鬼了好上山去報信,明日殺下山來,一個還我二十個。

    ”彭四保要是能活到今天,他的性子可能跟胡連生差不多。

    不過也難說,四十年裡,風風雨雨,人是會變的。

    不要說别人了,就說彭其自己,要是去年那個空軍黨委會放到今年來開,他也不會那麼傻裡傻氣去向吳法憲開炮。

    目前拿這個胡連生怎麼辦呢?這個蠢家夥,專門給你出難題。

    就這麼關下去?給他戴一頂反革命帽子?給他判幾年刑?可他究竟又犯了什麼罪呢?他無故殺人了?他貪污了?他搶别人東西了?當了小偷?他九死一生參加革命四十年,換一個講話的權利都不行嗎?是不行,當然不行,不要說他隻當了個處長,你當了司令也不行。

    能行的隻有像彭四保他們,變成鬼了,随便你想講什麼就講什麼,想去罵準就罵誰。

    今夜裡,彭四保可能正在罵彭其,罵他沒有良心,看着别人把胡連生不當人來整,你這個司令一個屁都不敢放…… 司令員拿起了電話: “給我撥門診部。

    ”他等了片刻,“門診部嗎?……找你們主任。

    ……你是值班員嗎?……你去把你們主任找到,要他到我這裡來一下,我是司令員。

    ” 他放下電話,在辦公室裡随便走動走動,有點像當年在陸軍當縱隊司令的時候,正在考慮一個出奇制勝的作戰方案那樣。

    那時他要年輕多了,腦子的效能很高,雖然也常常沉思默想,但動作很機敏,從注視地圖到叉手靠在椅背上,從靜坐轉變為走動,從吸煙到忽然扔掉煙頭,都是很快的,斷然決然的。

    現在卻不然,他的動作慢起來了,使人感到是在敵人的地雷陣裡建起的司令部,不能随便亂動。

    而他自己感覺到的是,年紀大了,精力不支了,腦子的效能急劇地低落下來,往往一件小事要做很長時間的思考。

    惟一保持了過去那種風格的是,一旦思考成熟,便果斷做出決定,再也改變不了。

     他在窗前看到門診部主任方魯通過了門衛,将要提步登樓時,遇上了邬秘書,被邬秘書擋住寒暄。

    司令員皺起了眉頭。

    邬秘書帶着方魯來到司令員辦公室。

    司令員叫方魯坐下,問道: “下午送陳政委到醫院去,你去了嗎?” “我去了。

    ”方魯回答。

     “他的情況怎麼樣?” “是因為受了刺激,引起心髒病發作,大問題沒有,在那裡休息兩天就可以回來。

    隻是,他這個病,要盡量讓他心情平靜一點,不要經常受刺激就好。

    ” “是啊。

    ” 邬中按照平常的慣例,掏出保密本來坐在一側準備記下司令員布置的任務,便于以後協助檢查督促。

     “你回去吧!這裡沒有事,”司令員向他下了逐客令。

    秘書隻得收起保密本走了。

     “你還等一等,還有事。

    ”司令員對方魯說。

     “您身體不舒服嗎?”方魯主動發問,他以為司令員夜晚叫他來,除了看病不會有别的。

     “不,不。

    ”司令員搖着頭說。

     方主任一看不是為了治病,估計是要布置什麼工作了,便拿出記錄本來。

     “你拿這個幹什麼?我最不喜歡随便講點什麼都要去記。

    過去打仗的時候,哪有那樣多筆記本!記多了還怕落到敵人手裡去。

    無論布置什麼任務,都是記在腦子裡,腦殼一挨了炮彈就算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