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人和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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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秋赦支書在鎮供銷社的高圍牆下崴了腳,整整兩個月出不得門。

    李國香主任來芙蓉鎮檢查工作時順便進吊腳樓來看了看他,講了幾句好好休息、慢慢養傷、不要性急之類的公事公辦的話。

    對他的腫得像小水桶一樣粗的腳,隻看了兩眼,連摸都沒有摸一下,毫無關切憐憫之情。

    “老子這腳是怎麽崴的?是我大清早趕路不小心?”若是換了另一個女人,王秋赦說不定會破口大罵,斥責她寡情薄義,冷了血。

    俗話說“一夜夫妻百日恩”,何況豈止一夜。

    什麽醜話、醜事沒講沒做?但對女上級,他倒覺得自己是受了一種“恩賜”,上級看得起自己,無形中擡高了自己的身價呢。

    女上級來看他一次,就夠意思的了,難道還要求堂堂正正一個縣革委常委、公社主任,也和街坊婆娘們那樣動不動就來酸鼻子、紅眼睛?女上級不動聲色,正好說明了她的氣度和膽識。

    自己倒是應當跟着她操習操習,學點上下周旋、左右交遊的本領呢。

     那天,王秋赦正拄了一根拐棍,在吊腳樓前一跛一颠地走動,活活筋骨血脈,鐵帽右派秦書田就走了來,雙手捧着一紙“告罪書”,朝他一鞠躬。

    他倚着拐杖站住了,接過“告罪書”一看,驚奇得圓圓的臉塊像個老南瓜,嘴巴半天合不攏,眼睛直眨巴: “什麽?什麽?你和富農寡婆胡玉音申請登記結婚?” 秦書田勾頭俯腦,規規矩矩地回答:“是,王書記,是。

    ”為了緩和氣氛,又恭恭敬敬地問,“王書記的腳大好了?還要不要我進山去挖幾棵牛膝、吊馬墩?” 王秋赦的胖臉上眉頭打了結,眼睛停止了眨巴,眯成兩個小三角形。

    他對這個“鐵帽右派”的看法頗為複雜。

    在那個倒黴的大清早,自己一屁股滑倒在稀牛屎上,是秦書田把他從小巷子裡背回家,還算替他保了密,并編了一套話:大隊支書早起到田裡看禾苗,踩虛了腳,拐在涵洞裡,因公負傷。

    大隊因此給他記了工傷,報銷醫療費用--但是對於胡玉音呢?對於這個至今還顯得年輕的、不乏風韻的寡婦,王秋赦也曾經私下裡有過一些非分之想。

    可是他和女主任的特殊關系在時時制約着他。

    世事的變化真大,生活就像萬花筒。

    這麽個妙可的女人,從一個不中用的屠戶手裡,竟然又落到了秦書田的黑爪爪裡。

     “你們,你們已經有了深淺了?”吊腳樓主以一種行家的眼光逼住秦書田,彷佛看穿了對方的陰私、隐情。

     “這種事,自然是瞞不過王書記的眼睛的--”秦書田竟然厚顔無恥地笑了笑,讨好似地說。

     “放屁!你們什麽時候開始的,嗯?” “也記不清楚了,我向上級坦白,我們每天早晨打掃青石闆街,掃來掃去,她是個寡婦,我一直打單身,就互相都有了這個要求。

    ” “爛籮筐配坼扁擔。

    都上手幾次了?” “不--不敢,不敢。

    上級沒有批準,不敢。

    ” “死不老實!這号事你騙得過誰?何況那女人又沒有生育,一身細皮嫩肉,還不喂了你這隻老貓公?” 秦書田聽到這裡,微微紅了紅臉:“上級莫要取笑我們了。

    雞配雞,鳳配鳳--大隊能不能給我們出張證明,放我們到公社去登記?” 王秋赦拄着拐棍,一跛一颠地走到一塊青條石上坐下來,圓圓胖胖的臉塊上眉頭又打了結,眼睛又眯成兩個小三角形。

    他看了看秦書田呈上的“告罪書”,彷佛碰到了政策上的難題:“兩個五類分子申請結婚--婚姻法裡有沒有這個規定?好像隻講到年滿十八歲以上的有政治權利的公民--可是你們哪能算什麽公民?你們是專政對象,社會渣滓!” 秦書田咬了咬嘴皮,臉上再沒有讨好的笑意,十分難聽地說:“王支書,我們、我們總還算是人呀!再壞再黑也是個人--就算不是人,算雞公、雞婆,雄鵝、雌鵝,也不能禁我們婚配呀!” 王秋赦聽了哈哈大笑,眼淚水都笑了出來:“娘賣乖!秦癫子,我可沒有把你們這些人當畜生,全中國都是一個政策--你不要講得這樣難聽。

    這樣吧,這回我老王算對你寬大寬大,把你的報告先在大隊革委裡頭研究研究,再交公社去審批。

    不過先跟你打個招呼,中央下了文件,馬上就要開展『一批兩打』、清理階級隊伍運動了,批不批得下來,還難講哪!” 秦書田誠惶誠恐,懇求着王秋赦:“王書記,我們的事,全仗你領導到公社開個口,講句話--我們已經有了,有了--” 王秋赦瞪圓了眼睛,拐杖在地上頓了頓:“有了?你們有了什麽了?” 秦書田低下了頭。

    他決定把事情捅出來,遲捅不如早捅,讓王秋赦們心裡有個底:“我們有了那回事了--” 果然,王秋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