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你是聰明的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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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着右邊還有一下。

    本鎮大隊的革命群衆和幹部講他不算死頑固,隻是個老運動油子。

    開初胡玉音有些看不起他,以為他下作。

    但後來慢慢地親身體會到秦書田的辦法對頭,可以少挨打,少吃苦。

    就是自己學不起。

    人家揪她的頭發,剛一松手,她就忍不住伸開手指去理理梳梳。

    人家按下她的頸脖,彎腰九十度,她一直起腰,就要扯扯衣襟,扣好衣扣。

    人家罰她下跪,一允許她站起來,她立即就把雙膝蓋上的塵土拍拍乾淨。

    為了這習慣,她多挨了不少打,就是改不了。

    有人講“這個新富農婆真頑固”。

    這時她就想着要早點死,叫人家罵不成,批不成,鬥不成。

     她所以還活着,還因為另一件事給了她強烈的刺激。

    就是那一回,外地來的那班無法無天似的男女紅衛兵,講着北方話或是操着長沙口音,把公社書記李國香也揪了出來,頸脖上挂着雙破鞋遊街!這算哪樣回事啊,世界真是大,沒聽過、沒見過的新奇事情真多。

    原來是你鬥我,我鬥你,鬥人家,也鬥自己--這天遊街回來,不曉得為什麽,她心裡竟然感到快活。

    壞心眼,幸災樂禍。

    她洗了臉,就去照鏡子。

    鏡子是媽媽留下來的。

    “四清”時隻沒收了新樓屋,改做了本鎮的小招待所,而把老鋪子留給她。

    她總怕有兩三年沒有照過鏡子了。

    她發覺自己老多了,額角、眼角、嘴角都爬上了魚尾細紋--但整個臉盤的大樣子沒變。

    頭發還青黝,又厚又軟。

    眼睛還又大又亮,兩頰也還豐潤。

    她自己都感到驚奇。

    她甚至有時神思狂亂地想:嗯,要是李國香去掉她的官帽子,自己去掉頭上的富農帽子,來比比看!叫一百個男人閉着眼睛來摸、來挑,不怕不把那騷貨、娼婦比下去-- 有時候,她晚上睡得早,睡不着。

    天氣燥熱,她光着身子平躺在被蓋上。

    她雙手巴掌習慣地蒙住眼睛,像害羞似的,然後慢慢地往下抹,一直抹到胸脯上才停下來。

    胸脯還肉鼓鼓、高聳聳的,像兩座小山峰。

    她真恨死自己了,簡直還跟一個剛出嫁的大閨女一樣--好可厭,她恨不能把它抹平。

    可是抹不平。

    哪裡像個五類分子?五類分子一個個佝腰拱背,手腳像乾柴棍,胸脯荒涼得像冬天的草地。

    就她和秦書田還像個人。

    這以後,她又恢複了照鏡子的習慣。

    有時對着鏡子自怨自艾,多半時候是對着鏡子哭。

    哭什麽?她哭心裡還有一把火,沒有熄。

    她惟願這把火早些熄滅。

     大雷雨的那個早上,那個漆黑的伸手不見五指的早上,她和秦書田身上都濕得不剩一根乾紗,老天爺成全了他們的罪孽--人世間的事物,“第一”總是最可寶貴的。

    有了第一,就不愁第二。

    做得初一,就做得十五。

    鎮上的人們的警惕性側重於政治方面。

    階級鬥争真是無所不在,無孔不入。

    誰會想到罰兩個“新五類分子”打掃青石闆街,還會發生這類男女歡媾?他們被瞞過了,騙住了。

    也許是大環套小環一般的運動,走馬燈一般的上台和下台,反覆無定、朝是夕非的口号,使他們眼花缭亂,神經疲乏了。

    他們隻覺得青石闆街打掃得一天比一天乾淨,淨潔得青石闆發出暗光,娃娃們掉粒飯在上頭都不會髒。

    還有秦書田和胡玉音兩個五類分子出工非常積極,還搶隊上的重活、髒活做。

    胡玉音臉蛋上的皺紋熨平了,泛出了一層芙蓉花瓣似的紅潤。

    她就像已經得到了準信,某月某日就會給她摘掉“新富農分子”的黑帽子一樣。

     鐵帽右派和新富農寡婦,背着鎮上的革命群衆非法同居了。

    他們就像一對未經父老長者認可就偷情的年輕人,既時時感到膽戰心驚,又覺得每分每秒都寶貴、甜蜜。

    隻要在一起,他們就摟着,抱着,發瘋似地親着,吻着。

    長期壓抑的感情一旦爆發,就表現為不可思議的狂熱,表現為一種時間上的緊迫。

    好像随時都可能有一隻巨手把他們分開,永生永世不得見面。

    他們是在搶時間。

    隻有畸形的生活才有畸形的愛。

    他們明白這種膽大妄為是對他們的政治身分、社會等級的一次公然的挑戰和反叛。

    晚上,他們從來不點燈。

    他們習慣,甚至喜歡在黑暗裡生活。

    胡玉音總是枕着秦書田的手臂睡。

    有時睡夢裡還叫着“桂桂,桂桂”。

    秦書田不會生氣,還答應,彷佛他真的就是桂桂。

    桂桂還沒有死,還在嬌他、疼他的女人。

    桂桂的魂附在書田哥身上。

    書田哥常常哼《喜歌堂》給玉音聽。

    一百零八支曲子,兩百多首詞,曲曲反封建。

    他曲曲都記得住,唱得出。

    胡玉音佩服他的好記性,好嗓音。

     “玉音,你的嗓音才好哪。

    那一年,我帶着演員們來搜集整理《喜歌堂》,你體态婀娜,聲清如玉,我們真想把你招到歌舞團去當演員哪。

    可你,卻是十八歲就招郎,就成親--” “都是命。

    怪就怪你們借人家的親事,來演習節目、壞了彩頭--我和桂桂命苦--” “你又哭了?又哭。

    唉,都是我不好,總是愛提些老話,引得你來哭。

    ” “書田哥,不怪你。

    是我自己不好,我命大,命獨。

    我不哭了,你再唱支《喜歌堂》來聽--” 秦書田又唱了起來: 我姐生得像朵雲,映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