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醉眼看世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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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不知是叫苞谷燒酒灌的,還是叫淚水辣的。

     聽老谷提到胡玉音,黎滿庚眼睛發呆,表情冷漠,好一會兒沒有吭聲--“乾妹子!不不,如今她是富農婆,我早和她劃清了界線--苦命的女人--我傻!我好傻!哈哈哈--”黎滿庚忽然大笑了起來,笑了幾聲,忽又雙手巴掌把臉孔一抹,臉上的笑容就抹掉了,變成了一副呆傻、麻木的表情。

    “我傻,我傻--那時我年輕,太年輕,把世上的事情看得過於認真--沒有和她成親,黨裡頭不準,其實--隻要--” “其實什麽?你講話口裡不要含根狗骨頭!”谷燕山睜圓眼睛盯着他,有點咄咄逼人。

     “其實,其實,我和你大兵哥講句真心話,我一想起她,心裡就疼--” “你還心疼她?我看你老弟也是昧了天良,落井下石--你、你為了保自己過關,心也夠狠、手也夠辣的啦!人家把你當作親兄弟,一千五百塊錢交你保管,你卻上繳工作組,成了她轉移投機倒把的贓款,窩藏資本主義的罪證--兄妹好比同林鳥,大難來時各自飛!” “老谷!老谷!我求求你--你住口!”黎滿庚忽然捶着胸口,眼淚雙流,哭了起來,“你老哥的話,句句像刀子--我也是沒辦法,沒有辦法哇!在敵人面前,我姓黎的可以咬着牙齒,不怕死,不背叛--可是在黨組織面前,在縣委工作組面前,你叫我怎麽辦?怎麽辦?我怕被開除黨籍呀!媽呀,我要跟着黨,做黨員--” “哈哈哈!黎滿庚!我今天晚上,花六十塊錢,買了這壇酒、這條狗,還有就是你的這句話!”谷燕山聽前任大隊支書越哭越傷心,反倒樂了,笑了,大喊大叫:“看來,你的心還沒有全黑、全硬!芙蓉鎮上的人,也不是個個都心腸鐵硬!” “--你老哥還是原先的那個『北方大兵』,一鎮的人望,生了個蠻橫相,有一顆菩薩心--” “你老弟總算還通人性!哈哈哈,還通人性--” 兩人哭的哭,笑的笑,一直胡鬧到五更雞叫。

     他們都同時拿碗到壇子裡去舀酒時,酒壇子已經乾了底。

    兩人酒碗一丢,這才東倒西歪地齊聲哈哈大笑了起來: “你他媽的酒壇子我留把明天再來打!” “你他媽的醉得和關公爺一樣了!帶上這腿生狗肉,明天晚上到你樓上再喝!” “滿庚!生狗肉留着,留着--我、我還要趕回鎮上去,趕回糧站樓上去。

    我還沒有『下樓』--老子就在樓上住着,管它『下樓』不『下樓』!” 雪,落着,靜靜地落着。

    彷佛大地太污濁不堪了,腌臢垃圾四處都堆着撒着,大雪才趕來把這一切都遮上、蓋上,藏污納垢--一道昏黃的電筒光,照着一行歪歪斜斜的腳印,朝青石闆街走去。

    好在公路大橋已通,五更天氣不消喊人擺渡。

     谷燕山回到鎮上,叫老北風一吹,酒力朝頭上湧。

    他已經醉得暈天倒地了。

    他站在街心,忽然叫罵開來:“你聽着!婊子養的!潑婦!騷貨!你、你把鎮子搞成什麽樣子了,搞成什麽樣子了?街上連雞、鴨、狗都不見了!大人、娃兒都啞了口,不敢吱聲了!婊子養的!潑婦!騷貨!你有膽子就和老子站到街上來,老子和你拼了!--” 青石闆街兩邊的居民們都被他鬧醒了,都曉得“北方大兵”在罵哪個。

    天寒地凍的,沒有人起來觀看,也沒有人起來勸阻。

    隻有鎮供銷社的職工、家屬感到遺憾,李國香回縣革委開會去了,不曾聽得這一頓好罵。

     在這個風雪交加的黎明,谷燕山竟不能自制,時而在街頭,時而在街尾,時而回到街心,叫罵不已。

    後來,他大約是罵疲了,爛醉如泥地倒在供銷社門口的街沿上。

    他在雪地裡嘔了一地的狗肉和酒。

    不知從哪裡跑來兩條狗,在他身邊的雪地裡舔吃着他嘔吐出來的食物,呱哒,呱哒--他打着鼾,在睡夢裡晃着手:“--王支書,李主任,不要吵!呱哒,呱哒,你們隻顧自己吃,自己喝,老、老子可是醉了,要睡了--呱哒,呱哒,你們隻管自己吃,自己喝,--” 谷燕山沒有凍死,甚至奇蹟似的也沒有凍病。

    天還沒有大亮,青石闆街兩邊的鋪門還沒有打開,他就被人送回糧站樓上的宿舍裡去了。

    誰送的?不曉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