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年紀輕輕的寡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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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心情,其實都曉得,卻又都裝做沒看見--也就是為了這事,我們後來才輕輕吵過幾句,可隔壁鄰居都沒有聽見。

    其實你也沒有怪我。

    是我自己怪自己--後來我都有點迷信了。

    我想,大約是我們兩個傻子厮親厮敬,相好得過了頭,把『子路』都好斷了--也該像别的人家那樣,吵吵架,罵一罵--唉唉,桂桂呀,桂桂!你怎麽不講話?你總是皺着副眉頭,有什麽不高興的?你是怪我不該賣米豆腐,不該起了那棟發災的新樓屋?為這事,我們争了嘴,我還用筷子頭戳了你一下,因為你竟想賤價賣掉它--” 胡玉音在黑夜裡奔跑着。

    她神志狂亂,思緒迷離。

    世界是昏昏糊糊的,她也是昏昏糊糊的。

    她都記不起回來的路上她坐沒坐渡船,誰給她擺的渡。

    她跑啊,跑啊。

    她彷佛在追趕着前面的什麽人。

    前面的那個人跑得真快,黎桂桂跑得真快,她怎麽也追不到他的跟前去了。

    “桂桂!沒良心的,你等等我!等等我!”她大喊大叫了起來,“我還有話和你講,我的話還隻講了一小半,頂頂要緊的事都還沒有和你打商量--” 她身後,彷佛有人在追趕她,腳步響咚咚的,不曉得是鬼,還是人。

    她顧不上回過頭去看,她追上自己的男人要緊。

    聽人講鬼走路是沒有腳步聲的,那就大約是人。

    他們還來追趕什麽?胡玉音什麽都沒有了,什麽都沒有了!隻剩下四兩命。

    難道四兩命都不放過,還要拿去批,拿去鬥,拿去捆?我要和桂桂在一起,和桂桂在一起--你們就是捉到了我,捆住了我的手腳,我也會用牙齒咬斷麻索、棕繩-- 她終於爬上了墳崗背。

    人家講這裡是一個鬼的世界,她一點都不怕。

    從古至今,鎮上的子孫們在這裡堆了上千座墳。

    好鬼,冤鬼,長壽的,短命的,惡的,善的,男的,女的,上天堂、下地獄的,都看中了這塊風水寶地,都在這裡找到了三尺黃土安息。

     “桂桂!你在哪裡?你在哪--裡--?” 月黑風高,伸手不見五指。

    上千個土包包啊,分不清哪是舊墳,哪是新墳。

     “桂--桂!你在哪裡?你答應我呀--,你的女人找你來了呀--!” 胡玉音凄楚地叫喊着,聲音拖得長長的,又尖又細。

    這聲音使世界上的一切呼叫都黯然失色,就像黑暗裡的綠色磷火,一閃一閃地在荒墳野地裡飄忽--胡玉音一腳高,一腳低,在墳地裡亂竄。

    她一路上都沒有跌倒過,在這裡卻是跌了一跤又一跤跌得她都在墳坑裡爬不起來了。

    彷佛永生永世就要睡在這墳坑裡了-- “芙蓉姐子!你不要喊了,不要找了,桂桂兄弟他不會答應你了!” 不曉得過了多久,有人在墳坑裡拉起了她。

     “你是哪個?你是哪個?” “我是哪個?你--都聽不出來?” “你是人還是鬼?” “怎麽講呢?有時是鬼,有時是人!” “你、你--” “我是秦書田,秦癫子呀!” “你這個五類分子!快滾開!莫挨我,快滾開!” “我是為了你好,不懷半點歹意--芙蓉姐子,你千萬千萬,要想開些,要愛惜你自己,日子還長着呢--” “我不要你跑到這地方來憐惜我--昏天黑地的,你是壞分子,右派--” “姐子--黎桂桂被劃成了新富農,你就是--” “你造謠!哪個是新富農?” “我不哄你--” “哈哈哈!我就是富農婆!賣米豆腐的富農婆!你這個壞人,你是想吓我,吓我?” “不是吓你,我講的是真話,鐵闆上釘釘子,一點都不假。

    ” “不假?” “烏龜不笑鼈,都在泥裡歇。

    都是一樣落難,一樣造孽。

    ” “天殺的--富農婆--姓秦的,都是你,都是你!我招親的那晚上,你和那一大班妖精來反封建,坐喜歌堂--敗了我的彩頭,喜歌堂,發災堂,害人堂--嗚嗚嗚,嗚嗚嗚,你何苦收集那些歌?何苦反封建?你害了自己一世還不夠,還害了桂桂,還害了我--” 蠟燭點火綠又青,燭火下面燭淚淋, 蠟燭滅時乾了淚,妹妹哭時啞了聲。

     蠟燭點火綠又青,陪伴妹妹唱幾聲, 唱起苦情心打顫,眼裡插針淚水深-- 秦癫子真是個癫子,竟坐在墳堆上唱起他當年改編的大毒草《女歌堂》裡的曲子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