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老谷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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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經需要在内部爆發,開始自己鬥自己,自己打自己,自己動手來把自己的戰士消滅?動不動就“你死我活”,多麽地可怕,不近人情。

    那麽,是自己真的做了什麽對不起革命、對不起黨的事嗎?啊,“盜賣國庫糧食”,“盜賣國庫糧食”,或許就是指他兩年多來,每墟從打米廠批賣了六十斤碎米谷頭給“芙蓉姐子”做米豆腐生意--你看,你看,自己也真混,這樣一件全鎮人人都曉得的事,擺明擺白的,他卻花了三天時間去苦思苦想。

     對上了這個碼單,他心裡有些輕松,覺得問題并不像工作組宣布的、縣裡下的公文裡講的那麽嚴重。

    這些年來,鎮上的一些單位和個人,誰不在糧站打米廠買過碎米谷頭子啊,喂豬喂鴨,養雞養兔。

    當然羅,批碎米谷頭子給胡玉音做米豆腐賣,或許真的是他辦事欠妥--碰鬼,這個念頭是怎麽來的?講良心話,自己雖然對婦女沒有什麽邪念,一鎮的人也都曉得自己是個正派的人,可是,自己是有些喜歡那個胡玉音,喜歡看看她的笑臉,特别是那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喜歡聽聽她講話的聲音。

    一坐上她那米豆腐攤子,自己就覺得舒服、親切。

    漂亮溫柔的女人總是讨人喜歡啊,男人喜歡,女人也喜歡啊。

    難道這也算是罪過?自己這輩子不能享受女人的溫存,難道就連在心裡留下一片溫存的小天地都不許可嗎?既不存在什麽道德問題,也不影響胡玉音的婚姻家庭,他才決定幫這“芙蓉姐子”一把。

    難道碎米谷頭子變成了米豆腐賣,就是從量變到質變,鑄成了大錯? 漸漸地,他心平氣靜了些。

    他曉得自己一月兩月脫不了“反省”,“下”不了“樓”,撒尿拉屎都會被人監視着。

    這日子卻是難熬、難過啊。

    原先,他每天早晨起來,都要揮動竹枝掃把,打掃糧站門口這一段青石闆街,跟趕早出工的社員們笑一笑,把某個背書包去上學的娃娃摟一摟,抱一抱。

    每天傍黑,他習慣沿着青石闆街走一走,散散心,在某個鋪子門口站一站,聊一聊。

    或是硬被某個老表拖進鋪裡去喝杯紅薯燒酒,嚼着油炸花生米,擺上一回說古論今的龍門陣--可如今,這些生活的癖好、樂趣都沒有了。

    他和本鎮街坊們是近在咫尺,遠在天涯! 谷燕山被宣布“停職反省”後的第五天,李國香組長“上樓”來找他做了一次“政策攻心”的談話。

     “老谷呀,這幾天精神有點緊張吧?唉,你一個老同志,本來我們隻有尊敬、請教的份,想不到問題的性質這麽嚴重,縣委可能要當作這次運動的一個典型來抓啦!”李國香仍是那麽一口清晰悅耳的腔調。

    每當聽她講話,谷燕山就想,這副金嗓子多可惜,沒有用到正經地方啊,為什麽不到縣廣播站去當廣播員? 谷燕山隻是冷漠地朝李國香點了點頭。

    他對這個女組長有着一種複雜的看法,既有點鄙視她,又有點佩服她,還有點可憐她。

    可是偏偏這麽一個女人,如今代表縣委,一下子就掌握了全鎮人的命運,其中也包括了自己的命運--人家能耐大啊,上級看得起啊,大會小會聊家閑、數家珍似的,一口一個馬列主義,一口一個階級鬥争,“四清”“四不清”。

    講三兩個鐘頭,水都不消喝一口,嗽都不會咳一聲,就像是從一所專門背誦革命詞句的高等學府裡訓練出來的。

     “怎麽樣?這些天來都有些什麽想法?我看,再是重大的問題,隻要向組織上交代清楚了,總是不難解決的。

    同時,從我個人來講,是願意你早點洗個溫水澡,早點『下樓』,和全鎮革命群衆一起投入當前這場重新教育黨員、幹部,重新組織階級隊伍的偉大運動。

    ”李國香為了表示自己的誠意,打動這個“北方大兵”,又特别加了一句:“你看,我隻想和你個别談談,都沒有叫别的工作組員參加。

    起碼,我對你,算是沒有什麽個人成見的吧!” 谷燕山還是沒有為她的誠心所動,隻是擡起眼睛來瞟了她一眼,那眼神彷佛在說:你愛怎麽講你就怎麽講,反正我是什麽都不會跟你講。

     李國香彷佛摸準了他的對抗情緒,決定抛點材料刺他一下,看他會不會跳起來。

    於是從口袋裡拿出那本記得密密麻麻的小本本,不緊不慢地一頁頁翻着,然後在某一頁上停住,換成一種生硬的、公事公辦的口氣說: “谷燕山,這裡有一筆賬,一個數字,你可以聽聽!經工作組内查外調核實,自一九六一年下半年以來,在兩年零九個月的時間裡,也就是說,芙蓉鎮五天一墟,一月六墟,總共一百九十八墟,你每墟賣給本鎮女攤販、新生資産階級分子胡玉音六十斤大米,做成米豆腐當商品,一共是一萬一千八百八十斤大米。

    這是不是事實?” “一萬多斤!”果然,谷燕山一聽這個數字,就陡地站了起來。

    這個數字,對他真是個晴天霹靂,他可從沒有這麽想過、這麽算過啊! “數目不小吧?嗯!”李國香眼裡透出了冷笑。

    又彷佛是在欣賞着:看看,才輕輕刺了這麽一下,不就跳起來了,有什麽難對付的。

     “可那是碎米谷頭子,不是什麽國庫裡的大米。

    ”谷燕山再也沉不住氣,受不了冤枉似地大聲申辯着。

     “碎米谷頭也好,大米也好,糧站主任,你私人拿得出一萬斤?你什麽時候種過水稻?不是國庫裡的又是哪裡的?你向縣糧食局彙過報?誰給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