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雞和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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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天晚上,縣委工作組進鎮以來第一次召開群衆大會。

    大會在墟場戲台前的土坪裡舉行。

    那盞得了哮喘病似的煤汽燈修好了,挂在戲台中間,把台上台下照得雪白通亮,也照得人們的臉塊都有些蒼白。

    跟往時不同的是,本鎮原先的幾個頭面人物都沒有坐上戲台,糧站主任谷燕山、大隊支書黎滿庚、稅務所所長等等,都是自己拿了矮凳子或是找了塊磚頭墊張報紙坐在戲台下邊。

    胡玉音、黎桂桂兩口子則緊挨着坐在他們身後,像在尋求依靠、庇護。

    在台上坐着的隻有工作組組長李國香和她手下的兩個組員。

    本鎮群衆對這一變化十分敏感,既新奇又疑懼,都想朝前邊擠擠看看。

    有的人甚至特意繞個大圈子鑽到戲台下,看看“北方大兵”和滿庚支書他們究竟坐在什麽地方。

     大會跟往時不同的是,主持大會的李國香組長沒有來一個開場白,像原先那些頭頭那樣,從國際國内大好形勢講到本省本縣大好形勢,講到本鎮本地的大好形勢,最後才講到開會的旨意,幾個具體問題;而是先由一位工作組組員,宣讀了省、地、縣的三份通報。

    省裡的通報是:某地一個壞分子,出於仇恨黨和人民的反動階級本性,瘋狂對抗“四清”運動,唆使、煽動部分落後群衆圍攻、毆打工作隊隊員,罪行嚴重,依法判處有期徒刑十五年。

    地區的通報是:某縣一名公社黨委委員、大隊黨支部書記,幾年來利用職權包庇地、富、反、壞、右,作惡多端,“四清”工作組進駐後,大吵大鬧,拍桌打椅,拒不交代問題,态度十分惡劣,經研究決定撤銷其黨内外職務,開除黨籍,交群衆管制勞動。

    縣委的通報是:某公社一個解放前當過妓女的小攤販,長期搞投機倒把牟取暴利,利用酒色拉攏腐蝕當地幹部,妄圖在運動中蒙混過關。

    經批準,将這個女攤販在全公社範圍内進行遊鬥,以教育廣大幹部、黨團員-- 三份通報念将下來,馬上産生了神效,一時會場上鴉雀無聲,彷佛突然來了一場冰雪,把所有參加大會的人都凍僵了。

    谷燕山、黎滿庚等幾個平日在鎮上管事的頭頭都瞠目結舌,像啞了口似的。

     “把資産階級右派分子秦書田揪上台來!”突然,一個工作組組員以一種冰雪崩裂似的聲音喊道。

     立時,王秋赦和一個基幹民兵,就一左一右地像提着隻布袋似地,把秦癫子扔到台上來。

    整個會場都騷動了一下,随即又肅穆了下來。

    秦癫子垂着雙手,低着腦殼站在台前,雪亮的煤汽燈光射得他睜不開眼睛。

    燈光把他瘦長的影子投射到天棚闆上,黑糊糊的一片,像尊魔影。

     一直坐在戲台上唯一的一張八仙桌旁的女組長李國香,這才走到台前來,習慣地攏了攏額前的幾絲亂發後,指着秦癫子,以一口和悅清晰的本地官話說:“這就是芙蓉鎮上大名鼎鼎的秦書田,秦癫子。

    本鎮大隊的貧下中農、革命群衆,對於老地主、富農,是曉得仇恨的。

    可是對於這個階級敵人,你們恨不恨呢?特别要問一句國家幹部、共産黨員、共青團員們,你們認為秦書田是香還是臭?這樣一個階級故人,在三年困難時期,竟然成了芙蓉鎮一帶的紅人,仗着他會舞文弄墨,吹拉彈唱,活躍得很。

    年年冬下社員家裡讨親嫁女,做紅白喜事,請的鼓樂班子裡頭有他。

    每年春節、元宵節,本鎮大隊舞龍燈、耍獅子賀新春有他。

    平日在路上、街上會了面,你們有多少人和他打招呼,給他紙煙抽?在田邊、地頭,你們多少人聽他講過那些腐朽沒落、借古諷今的故事?你們家裡的娃娃,那些沒有受過剝削壓迫的小學生,有多少叫過他做『秦叔叔』、『秦伯伯』的?” 李國香聲調不高,平平和和,有理有節地講着、問着。

    整個會場的空氣都彷佛凝結住了,寂靜得會場上的人全都屏聲住息了似的。

    坐在台下的谷燕山、黎滿庚和胡玉音兩口子,則開始感覺到某種強度的地震。

     “怪事多着呢,同志們,貧下中農們,社員們!”李國香繼續不緊不慢地說,那語氣就彷佛是在和人聊家閑似的。

    顯然,她的鬥争藝術是成功的。

    對於自己這駕馭群衆、控制氣氛的能力,她頗為得意。

    “前不久,我們鎮上一個小攤販蓋起了一棟新樓屋。

    有人指出這樓屋比解放前本鎮最大的兩家鋪子『茂源商号』、『海通鹽行』還氣派。

    順便提一句,這個賣米豆腐的攤販幾年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