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秦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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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階級鬥争還要搞幾代!” 接着,女經理李國香拿着一疊白紙,每個五類分子發一張,叫每人在紙上寫一條标語:“大躍進、總路線、人民公社三面紅旗萬歲!”而且寫兩次,一次用右手寫,一次用左手寫。

    五類分子們大約也有了一點經驗,預感到又是鎮上什麽地方出了“反标”了,叫他們來對筆迹。

    膽子大的,對公安人員這套老套子,不大在乎,因為不管你做不做壞事,一破什麽案子總要從你這類人入手、開刀。

    膽子小的卻吓得戰戰兢兢,丢魂失魄,就和死了老子老娘一樣。

     使公安員和女經理頗為掃興、失望的是,二十二名五類分子中,竟有十人聲稱沒有文化,不會寫字,而且互相作保、證明。

    王秋赦在旁做了點解釋:“鎮上凡是有點名望的地主老财解放前夕都逃到香港、台灣去了,剩下的大都是些土狗、泥豬!”隻有壞分子秦書田,還多從女經理手裡讨了一張紙,右手左手,寫出來的字都是又粗又大,端端正正,和印闆印出來的一樣,把兩張紙都寫滿了。

    其實公安員完全可以到街牆、石壁上去對他寫的那些标語的筆迹。

    凡是會寫字的五類分子都留下了筆迹之後,公安員和女經理分别訓了幾句要老實守法的話,才把這些入另冊的家夥們遣散了。

     秦癫子最可疑。

    可是公安員找大隊幹部一了解,又得到的是否定的答覆,說“秦癫子幾年來老老實實,勞動積極,沒有做過什麽壞事”。

    而且筆迹也不對。

    女經理李國香和吊腳樓主王秋赦又提出“賣米豆腐的胡玉音”出身曆史複雜,父親入過青紅幫,母親當過妓女,本人妖妖調調,拉攏腐蝕幹部,行蹤可疑。

    公安員依他們所言,在逢墟那天,特意到米豆腐攤子上去吃了兩碗,坐了半天,左看右看,米豆腐姐子無論從哪個側面看都是一表人才,笑笑微微的,待人熱情和氣,一口一聲:“大哥”、“兄弟”,服務态度比我們多數國營飲食店的服務員不知要好到哪裡去了呢。

    胡玉音又沒有什麽文化,哪裡像個寫“眨标”的?人家做點小本生意和氣生财,為什麽要罵你這個三面紅旗?三面紅旗底下還允許她擺米豆腐攤子嘛,哪來的刻骨仇恨? 後來實在沒有别的線索,女經理又給公安員出了主意:通過各級黨團組織,出政治題目,發動群衆寫文章談對三面紅旗的認識,讓全鎮凡是有點文墨的人,都寫出一紙手迹來查對。

    真是用心良苦,興師動衆。

    結果還是沒有查到什麽蛛絲馬迹。

     鎮國營飲食店廁所的一塊千刀萬剮的杉木闆,攪得全鎮疑神疑鬼,草木皆兵,人心惶惶。

    每個人都覺得自己被揭發、被懷疑、被審查。

    後來公安員把這塊臭木闆當作罪證實物拿走了,但這一反革命政治懸案卻沒有了結。

    這就是說,疑雲黑影仍然籠罩在芙蓉鎮上空,鬼蜮幽魂仍在青石闆街巷深處徘徊。

     案雖然沒有破,王秋赦卻當上了青石闆街的治安協理員,每月由縣公安局發給十二元錢的協理費。

    國營飲食店女經理在本鎮居民中的威信,也無形中一下子樹立了,并且提高了。

    這是本鎮新出現的一個領袖人物,在和老的領袖人物--糧站主任谷燕山抗衡。

    從此,女經理喜歡挺起她那已經不太發達的胸脯,仰起她那發黃的隐現着胭脂雀斑的臉盤,在青石闆街上走來走去,在每家鋪面門口站個一兩分鐘:“來客了?找王治安員登記一下,寫清客人的來鎮時間,離鎮時間,階級成分,和你家是什麽關系,有沒有公社、大隊的證明--” “你門口這幅對聯是哪年哪月貼上去的?『人民公社』這四個字風吹雨打得不成樣子,而且你還在毛主席像下釘了竹釘挂牛蓑衣?” “老人家,你看那米豆腐姐子一墟的生意,大約進多少款子,幾成利?聽講她男人買磚置瓦尋地皮,準備起新樓屋?” “你隔壁的土屋裡住着右派分子秦書田吧?你們要經常注意他的活動,有些什麽人往來出進--鎮裡王治安員會專門來向你布置。

    ” 如此等等。

    女經理講這些話時,态度和好,帶着一種關照、提醒的善意。

    但事與願違,她的這些關照、提醒,給人留下的是一種沉悶的氣氛,一種精神上的惶恐。

    漸漸地,隻要她一在街頭出現,人們就面面相觑,屏聲住息。

    真是一鳥進山,百鳥無聲,連貓狗都朝屋裡躲。

    彷佛她的口袋裡操着一本鎮上生靈的生死簿。

    芙蓉鎮上一向安分守己、頗講人情人緣的居民們,開始朦朦胧胧地覺察、體味到:自從國營飲食店來了個女經理,原先本鎮群衆公認的領袖人物谷燕山已經黯然失色,從此天下就要多事了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