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關燈
一 就在梁必達和陳墨涵等人四處逃竄之際,張普景卻在D市遠郊的一家軍隊醫院裡過着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生活——他的手不能動了,左臂癱瘓,右手腕嚴重骨折。

     張普景沒有死,但是已經成了一個活着的死人,除了他自己和江古碑等極少數人,這個世界上再也沒有人知道在某某某陸軍醫院裡還有這麼一個前中國人民解放軍某軍的第一副政治委員。

    活不見人,死不見屍,張普景的夫人汪成華和女兒張原則,四處打聽,杳無音信。

     那一次從批鬥現場下來之後,張普景就被“堅壁清野”了,藏匿在這所團級醫院的一個角落裡。

    最初,他有九平方米的空間自由和二十個小時的時間自由,還有四個小時的不自由——江古碑幾乎每天都要親自來或者派人來審問他。

     江古碑想要他手裡的東西。

     早在凹凸山時期,張普景就不屈不撓地研究楊庭輝、王蘭田、姜家湖、梁必達、窦玉泉、江古碑等人的曆史和現實問題。

    川陝肅反的時候他積極,蘇區整黨整風的時候他積極,“純潔運動”的時候他積極,“三反五反”的時候他積極,反軍事教條主義他積極,“反右”的時候他積極。

    一言以蔽之,隻要是上面有号召,他都積極,忠貞不渝。

    那時候,他就是窦玉泉說的那種開快車的人。

    可是,如今,他卻不肯把他的研究成果拿出來。

    十幾個運動此起彼伏,所有的人似乎都有問題,沒有問題的也似乎應該有了問題,但所有的問題都似是而非雲遮霧罩。

    就差那一毫米,他再也無法前進了。

    他沒有證據。

    隻要拿不出他們的錯誤和罪行證據,他們就依然是同志——這就是張普景的作風。

     可是,在今天,在轟轟烈烈的“文化大革命”中,張普景卻發現了自己的問題,而且有人居然有了他的證據。

    他終于發現了一個純粹的布爾什維克不是那麼好當的,也發現了他對布爾什維克并不了解,布爾什維克對他壓根兒就不屑一顧。

    于是他不禁懷疑起來了,難道張普景同志做錯了嗎?難道張普景同志真的是反革命?張普景同志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當反革命的呢? 答案很快就有了。

     在最初的審訊中,江古碑就是這樣告訴他的:張普景你是一個混進黨内軍内的曆史反革命,是無産階級不共戴天的敵人。

    肅反的時候,你執行某某某錯誤路線,在部隊大搞逼供訊,緻使不少紅軍幹部屈打成招含冤被殺。

    此反革命罪行之一。

    抗戰初期,你議論過某某某用不正當的手段削弱了某某某的指揮權,說某某某有某某某問題證據不足。

    此反革命罪行之二。

    整黨整風的時候,你不向黨内錯誤思想開火,卻把矛頭指向某某某首長,而該首長現在是某某某級領導。

    此反革命罪行之三。

    在凹凸山根據地,尤其是李文彬被俘之後,你在每個團以上幹部的身邊幾乎都安排了特殊的“保護”人員,監視自己的同志。

    此反革命罪行之四。

    全國解放後,夥同陳墨涵、梁必達等人,就日本戰争賠款問題向黨發起猖狂進攻。

    此反革命罪行之五。

    一九五九年,說某某某憂國憂民,不應該受到那樣的對待,替某某某和楊庭輝鳴冤叫屈。

    此反革命罪行之六。

    某某某某年,說全國學習某某某沒有必要造那麼大的聲勢,部隊還是要把主要精力放在準備打仗上,簡直是明目張膽地同黨對着幹。

    此反革命罪行之七……還有反革命罪行之八之九之十,等等等等不一而足。

     張普景在那一瞬間猶如霹靂擊頂。

    再看江古碑的時候,他才發現,這個失去了軍籍而又重新穿起了軍裝的革命者原來他并不認識,隻有這個叫江古碑的人才是毋庸置疑的革命者,而他張普景原來是這樣一個人,是一個每時每刻都在向黨進攻、向同志下手的人民的敵人。

    他無法辯解和抗争。

    江古碑所列的罪行或者說事實,那些言論或行為在他身上确實存在,可是……可是,那正是因為捍衛革命的純潔性,正是響應黨的号召,正是為了革命事業的需要啊。

    可是……如今想起來,那些言行不是反革命又是什麼呢? 一夜之間,張普景成了曆史和現實的雙料反革命。

     “張普景,你不要再僞裝下去了,你是個徹頭徹尾表裡如一的曆史反革命加現行反革命。

    你的表演已經到了該收場的時候了。

    黨的政策是坦白從寬,抗拒從嚴;首惡必辦,脅從不問。

    我再給你一個機會,隻要你反戈一擊,交出你掌握的王蘭田、梁必達、姜家湖在凹凸山同劉漢英和漢奸暗中交易的材料,就可以将功補罪,可以恢複自由,可以改善你的醫療條件,至少可以保證你的生命安全。

    ” 是的,他是曾經調查過王蘭田、梁必達等人與劉漢英暗送秋波以及同漢奸交易的材料,但因為終究沒有搞到真憑實據而不了了之。

    江古碑要這些材料幹什麼呢?打倒王蘭田、梁必達他沒有意見,隻要證據确鑿。

    可是,他不能把他個人的猜測和主觀臆斷作為證據交給江古碑。

     不能,絕不能。

     在數十次的審訊和拷問中,張普景一言不發。

    先後被打斷了眼鏡、手腕、表帶、手指、鼻梁骨,胃出血了,視力模糊,一隻耳朵失聰,一條胳膊再也無法舉動了。

     但是,他沒有死。

     随着王蘭田、梁必達、姜家湖和陳墨涵等人被紛紛遣散外地,随着對一些人的處理,也随着運動的進一步開展,江古碑又有了更重要的目标,再也不可能同時也沒有必要經常性地來“看望”他了,而是把他交給了當地的造反組織,從此他開始了不是囚犯的囚犯生活。

     江古碑和他的上級知道,這個人不是輕易可以殺的,當然也不是可以随便放的,他張普景反而又成了革命的一道難題,那麼,就隻好繼續把他秘密囚禁在這裡,等候派上用場。

     後來,張普景不僅有了九平方米的空間自由,而且還差不多有了二十四小時的時間自由。

    他所享受的待遇不能說不高,有人送飯喂飯,有人提尿桶,有人給他讀報紙傳單,有人記錄他口述的“回憶錄”。

    有陽光的時候他追逐陽光,沒有陽光的時候他面壁入定。

     終于有一天,他的“警衛員”發現他的目光是直的,他說的話裡病句子多了,條理不清楚了,語無倫次了。

    “警衛員”把這個奇怪的發現報告了江古碑,江古碑派醫生來一看,這個人瘋了。

     二 這是個上午,看樣子天氣不錯。

    狹窄的窗縫裡斜斜地擠進幾縷陽光,像一些細細的絲線,一端挂在窗戶上,一端粘在粗糙的水泥地面上。

     絲線繃得很直,像是古筝上的琴弦。

     張普景于是歪起腦袋,把眼皮眯縫起來,饒有興緻地端詳這些琴弦。

    看着看着就笑了,笑得很開心,一頭白發也跟着笑,嘴角還流着哈喇子。

    然後就從床上爬下去,挪到那些落在地面的陽光裡,佝偻瘦小的身影将陽光擋得支離破碎,琴弦也就亂作一團。

    他想把右臂擡起來,去摳地面上陽光落下的葉子,可是又覺得不對頭,好像有什麼東西在扯着他的臂,扯着臂裡的骨頭,扯得生疼,就歇住手,蹲了下去,一動不動地看那滿地斑駁的葉子。

     嗯,很好。

    這東西很好。

    有點像地圖。

    有點像世界地圖。

    這一塊像好望角,那一塊像坦桑尼亞,上面這塊像社會主義明燈阿爾巴尼亞,下面這塊像英勇不屈的越南。

    嗯,很好。

    四海翻騰雲水怒,五洲震蕩風雷激。

    可上九天攬月,可下五洋捉鼈。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

     可是……洛安州呢?凹凸山呢?哦,在這裡,雄雞一唱天下白,凹凸山在偉大祖國的肚子裡,胃部,雞嗉子。

    不,應該是肺葉的邊上。

     山野大佐你個龜兒子完蛋了,劉漢英你個龜兒子完蛋了,赫魯曉夫你個龜兒子完蛋了,梁大牙你個龜兒子完蛋了,高崗饒漱石你個龜兒子完蛋了,李文彬你個龜兒子完蛋了,窦玉泉你個龜兒子完蛋了,蔣文肇你個龜兒子完蛋了,楊庭輝你個龜兒子完蛋了,宋上大你個龜兒子完蛋了,吉哈天你個龜兒子完蛋了,座山雕你個龜兒子完蛋了,姜家湖你個龜兒子完蛋了。

     凡是反動的東西,你不打他就不倒。

    掃帚不到,灰塵照例不會自己跑掉。

    你們統統完蛋了,隻有我,張普景,忠誠的布爾什維克,一身正氣兩袖清風三心二意四腳朝天五體投地六六大順七七事變八仙過海九州方圓十全十美。

    哈哈,革命不是請客吃飯不是做文章,不是繪畫繡花不是炸油條。

    無産階級把你們這些牛鬼蛇神統統專政了。

     哦,還有這裡,剛果,古巴,阿爾及利亞,印度支那,全世界無産者聯合起來,起來,饑寒交迫的人們,起來,起來全世界受苦的人,要為真理而鬥争……哈哈,梁大牙你個龜兒子完蛋了,馬克思他老人家不會相信你的,你算老幾?你狗日的心思挖空壞事做絕,老子手裡有你的材料,證據?老子就是證據。

    你到藍橋埠給漢奸維持會長拜壽,還跟水蛇腰睡了半夜。

    什麼?你說你沒有陷害李文彬?李文彬你自己說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