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關燈
春的歲月裡,尤其是在近幾年,準确地說是梁必達在“純潔運動”中被關進社會部“改造院”之後,她就發現她的心已經不完全屬于自己了,她為他的每一個進步而欣喜,為他的每一次暴躁而擔憂,為他的每一次出征而暗中祈禱,為他每一次完整無損凱旋歸來而幸福得心跳。

     為什麼要心跳呢,這不是愛情又是什麼呢?辨别一個人是不是愛上了另一個人,隻看一點就行,那就是看她會不會為他擔憂為他心跳。

     有時候她甚至想,這個梁必達啊,他怎麼就變了呢,在該草莽的時候他怎麼就不那麼草莽了呢?她想他們之間應該有一個大悲大喜的過程,她應該跟着他去死一次,到天堂或者到地獄裡走一遭。

     可是,好幾年過去了,什麼也沒有發生過,有許多次可以發生點什麼的機會,都被他大大咧咧地放過了,他把《三大紀律八項注意》執行得簡直都有點過了頭。

     六 特務團已經分成幾個波次向新區黃川縣進發了,從闊大的窗口望出去,不時看見遠處有一隊隊軍伍盤旋在山澗小路上,然後又隐沒于亞熱帶的灌木叢林裡。

     東方聞音有些焦急,一次又一次看懷表,眼看就到小晌午了,倘若梁必達再過個把時辰還不回來,那她也得出發了。

     她甚至懷疑,張普景和江古碑在這時候把梁必達請走是不懷好意,是對她這個老部下的精神折磨。

    張普景對她和梁必達的關系從來不予表态,但是也沒有公開反對過,隻不過,當她和梁必達在一起,并表示了一定程度親近的時候,張普景臉上的表情總是怪怪的。

    當年,派她到陳埠縣縣大隊當副政治委員的時候,張普景曾經給了她一把左輪手槍,交代她要站在組織的立場上,“要同一切違背黨的利益的人做堅決的鬥争,必要的時候可以采取非常措施”,那些話她沒有忘記,張普景自然也不會忘記。

    如今,她是心甘情願地和梁必達走到一起來了,不僅沒有對梁大牙“采取非常措施”,而且還先後同梁大牙和梁必達建立了互相信任的同志關系、親密的愛情關系,乃至即将結為秦晉之好,成為生死相依的革命夫婦關系,有些問題,就不能不讓張普景芒刺在背了,至少他也不會感到舒服。

     還有那個江古碑,早在初進凹凸山的時候,就曾經明裡暗裡向她表示過朦朦胧胧的意思,但她對那層意思置若罔聞。

    後來她逐漸同梁必達深厚了感情,江古碑再也不敢造次了,再同她見面,就一本正經了,甚至還有些嚴峻。

    他會不會給他們的愛情設置點障礙? 但是很快,東方聞音就釋然了,暗暗嘲笑自己疑神疑鬼,要是把個人情感和革命事業攪和到一起,那就複雜了…… 眼看太陽已經升至正頂,梁必達才風風火火地趕了回來,一見東方聞音在屋裡等他,眼神頓時為之一亮,二話不說,反腿一腳将門踢上,轟轟烈烈地沖上來抱住了東方聞音。

     “啊,我的小政委,我的小愛人,我的小妹妹,我的小孩子,你是在等我嗎?啊,你是在等我,我也在等你啊!” 那種擁抱是有力的,是真實的,男人的力量就通過這嚴密包圍一般的擁抱擊中了女子心底最敏感和柔軟的地方。

     “我是在等你,我的大司令,我的大旅長,我的大愛人,我的大男人,我……” 東方聞音被梁必達抱起來,腳不沾地,身體懸空,情感和欲望也在空中飄飄揚揚。

    她說不下去了,她俯在梁必達的肩頭,潸然淚下,轉眼就打濕了梁必達的軍裝。

    她的心裡突然就有一種不祥的預感。

    為什麼會這樣感傷呢,難道此别會有……什麼意外?她不敢再想下去了。

    這個時候,徜徉在愛情的海洋裡,她不是勇敢的,不是無所畏懼的,她害怕她會失去他,她害怕從此不會再見到他。

     梁必達就這麼抱着她,擁着她,在空曠的房間裡舞蹈一般走來走去,熱熱的血洶湧澎湃,在血管裡,在骨骼裡,在心靈的縫隙裡濺射奔突。

     終于,他們卸去了身上的累贅,這場運動不知道是誰最先發起的,兩個最真實的身體呈現在柔和的陽光裡。

    她靜靜地躺在竹笆墊底的床上,平靜地緊張着,緊張地等待着。

    而此刻,梁必達那張剛毅果決的臉上已是熱淚縱橫,他不再是司令,不再是旅長,不再是一個身先士卒的戰者,不再是一個勇士,而是一個……孩子,他像一個失去了爹娘的孤兒,俯在她的身邊,捧着她,觸摸着她,凝視着她,像凝視一個美麗的夢幻。

     啊,這個讓他無數次魂纏夢繞的小女子,這個以一個流動的微笑就撥動了他的心弦的學生娃,這個笑一笑就改變了他一生道路的天使,這個在他面臨殺身之禍的時候毅然決然和他站在一起的最可靠的同盟,現在,在他的面前打開了自己,潔白無瑕,光彩照人,流暢奪目。

    她是那樣的信任他,是那樣的倚重他,是那樣的熱愛着他。

    這高質量的肉體啊,是在他梁必達陌生的世界裡孕育成形并誕生的,他不知道她的過去,他不知道她的血統,他不知道她的未來,他不知道她的心裡有多少秘密。

    但是,他知道,從今天起,她的過去、她的未來連同她所有的秘密都屬于他了,都和他血肉相連了。

    也許,這一切是在當初她出現在榆林寨那家農戶門口的時候就決定了的,他梁必達天生就是一個英雄,這是蒼天對一個英雄最慷慨的賜予。

     他感覺他曆經了幾千年的艱苦跋涉,越過了橫亘萬年的世俗的河流,一次次被死神和謬誤擊倒在地,又一次次艱苦卓絕地爬起來,挺起了胸膛,走上了她矚目的境界,終于在她的心中豎起了一道巍峨的紀念碑,成了她景仰和愛戴的人物。

     他知道幸福的時刻就要來到了,他锲而不舍的愛情終于被接納了,他人生新的一頁就要掀開了。

     但是,他堅決地遏制了自己的沖動,鎮壓了欲望的咆哮——他不能馬上采取行動。

    這幸福來得太不容易了,太漫長了,太珍貴了,這幸福誕生于一個人脫胎換骨的新生,他不能馬上就享用這人間最美的一次盛宴,他不能把這神聖的賜予在短暫的時間内揮霍掉。

    他要一點一點地欣賞并贊美,一寸一寸地将這勝利的幸福無限放大并延長。

     她看見了,此刻,他的表情是那樣的莊嚴,他的臉上仍然洶湧着滾燙的淚流,像是一個将軍在鏖戰之前最後一次審定自己的作戰計劃。

     是的,他的泛着熱氣的掌心正緊緊地攥着一把金色的鑰匙,隻要他願意,他就可以無所畏懼地實施他的計劃,用那把鑰匙輕輕地插進她醞釀了二十多年的生命,那麼,她所有的曆史立刻就會聚攏在一起,排列成一組鮮豔的密碼。

    這些密碼正是為他而生為他而存。

    她的今生今世全都在這裡了,或許這個世界上隻有這個粗犷的男人擁有了這把鑰匙,隻有他能夠也隻有他才配破譯她生命的密碼。

     在過去的歲月裡,在戰争的掩蓋下,她的另外一種生命,她的情感生命,一直被束縛着被壓抑着,她以一個女戰士的身份活躍在凹凸山的戰争風雲裡,卻悄悄地關閉了心靈的大門,悄悄地把一腔青春的熱情抛灑在理想的事業裡,悄悄地望着遙遠的星空期盼着遙遠的未來。

    而那一切都是朦胧的。

    眼前的這個男人,這個可以托付終身的漢子卻清晰而又真實。

    她看見他終于不再徘徊了,他的思想和他的情感一道啟程,他的熱戀和欲望正在向她款款挺進。

    他目不斜視,旁若無人,他在衆多的荊棘和槍林彈雨裡脫穎而出,在森林一樣茂密的陰謀和算計中殺開了一條血路,帶着勝利者豪邁的微笑,向她——隆重地——走過來了走過來了走過來了……她在心裡默默地激動着呼喚着:來吧,一切都已經水到渠成了,你還猶豫什麼呢?隻要你想要,這一切都屬于你。

     可是,他再一次躊躇了,像一個深思熟慮的指揮員在做出重大決策之前出現的審慎。

     這就好比淩空俯瞰,她的美麗和她的血液都在升騰着高貴的氤氲,他在突然間彷徨起來,居然感到巨大的恐慌。

    這裡沒有戰争,沒有布局謀陣,沒有金戈鐵馬,沒有凹凸山的血火硝煙風風雨雨。

    這裡隻有他和她。

    她在那無底的深淵裡安詳地等待,隻要他縱身撲下去,他就會在一片湛藍的海域裡縱情暢遊。

    可是,理智阻止了他。

    他是梁必達而不是梁大牙,他不僅是一個男人,更重要的他是她的愛人,是真正意義的愛人而不是同志意義的伴侶。

    他從她純淨的眸子裡看見了自己的崇高,看見了自己的權力,看見了在這權力背後文明的提醒—— 不,你不能這樣,眼下你還沒有這樣的權力,你不能這樣草率地品嘗這分無與倫比的幸福,你不能把一次神聖的擁有變成一次貿然的出擊,你不能一次性地把一個漫長的美好過程縮短在一次世俗的行為上。

    就算對别人可以這樣,對她你也絕對不能這樣。

     必須中止一切有損形象的行為。

    她将是你終生的愛人,你應該選擇在一個陽光燦爛的日子裡,以一個司令員或者旅長的方式,集合部隊,宣布一樁重要的決定,在鮮花的簇擁下,在掌聲和歡呼聲中啟動你們愛情的第一道程序。

     終于,梁必達跪在了東方聞音的面前,将蓬亂的腦袋埋在東方聞音的胸前,喃喃地說:“啊,啊,我的小政委,我的小愛人,我的小妹妹。

    我等着你回來,回來我們就結婚,我将永遠把你含在嘴裡,藏在心裡。

    ” 東方聞音把手指插進梁必達的發叢裡,晶瑩的淚珠在臉上滔滔滾動,無語地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