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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約翰遜扭頭一看,不禁愣住了,連東方聞音也頗覺驚奇——在凹凸山脈的一片平川上,遙遠地出現了幾匹駿馬,迎面馳騁而來,在山間驿道上卷起滾滾黃塵,遮雲蔽日,隆隆的馬蹄聲漸漸清晰了,如同暴風驟雨般的鼓點,迅速地放大于約翰遜的聽覺和視野裡。

     在距離約翰遜等人隻有三十公尺左右的地方,倏然,一聲槍響,馬隊遽然靜止,十幾匹戰馬同時揚起四蹄,引頸向上,馬背上的八路軍士兵整齊劃一,戰刀在陽光下旋轉如銀蛇飛舞,俄爾凝固,指向同一個方向,在高天闊土之間構成了一幅靜止的塑像,靜止達十餘秒鐘。

    靜止解除之後,馬隊繼續奔騰,由橫隊改為縱隊,等距離由西向東,從約翰遜的眼前一掠而過。

     梁必達又揮了一下手,距此一百米外,有一群黑雁騰空而起。

    在約翰遜聽起來,幾乎是同一聲槍響,黑雁各在空中顫抖一下,全部墜落于地。

     “哦,了不起,了不起,太精彩了,太精彩了!” 約翰遜舉起雙臂,攥緊拳頭,手舞足蹈。

    現在他連梁大牙先生也不叫了,幹脆模仿中國人特殊稱呼——“老梁兄弟”“大牙兄弟”“狗日的老梁”等等,怎麼高興怎麼叫,哇哇亂叫。

     東方聞音心裡十分滋潤,頻頻向梁必達微笑點頭,但并不多言,十分放心并且饒有興趣地欣賞梁司令員潇灑自如的表演。

     約翰遜還在贊不絕口:“嗚喔,了不起啊,了不起,神秘的人們,東方的騎士,在古老的土地上,力與美,時間與空間,流線與畫面,古老的俠士風度,和,和現代造型,構成了一幅無與倫比的詩篇。

    這是戰争創造的傑作。

    這樣的節目,可以到紐約,票房價值,一定很高,很高。

    ” 梁必達依然微笑,很平靜。

    但在這平靜的微笑後面,掩藏着一絲不易察覺的得意的神氣。

    這是他特意安排的節目,這些八路軍騎士是從特務營經過嚴格挑選出來的儀仗分隊,是專門為接待上級和客人準備的。

    他能看得出來,熱情奔放而且坦率豪爽的約翰遜先生在極短的接觸後就被他征服了。

     梁必達心裡竊笑,這個洋大哥,見過洋世面但沒見過土世面,居然也喜歡看這種演大戲般的花拳繡腿。

    那激動的模樣,就像個天真的孩子。

     當晚,分區設宴為約翰遜接風。

     七年前,梁必達——當時的梁大牙憋了一肚皮窩囊氣,進入凹凸山區,三心二意地當上了土八路,很有些委屈。

    那時候軍饷無着,飽一頓饑一頓,遇上了肥吃海喝,大碗吃肉,大碗喝酒。

    遇不上就勒緊褲腰帶,吃糠渣馍喝西北風,窮人的軍隊過窮日子。

    那時候也沒多少講究,蹲在地上就能喝三海碗碎米稀飯,喝光了還舔碗底。

    跟劉漢英部聯手打了勝仗,被國民黨闊佬接過去參加假模假式的慶功宴,品嘗他們搜刮的民脂民膏,即使他這樣一條大大咧咧的漢子,也被那一套裝腔作勢的繁文缛節弄得一頭冷汗。

    面對富麗堂皇的餐廳和五花八門的美酒佳肴,連動動筷子都很費躊躇,因為從未經曆過此種場面而不知所措。

    畢竟是八路軍的指揮員了,不能掉底子。

    而現在,經過幾年的戰争和政治磨練,尤其是當了分區司令員之後,見識增加了,表達能力增強了,在交際場合裡的底氣也就足多了。

     “約翰遜先生,我代表凹凸山分區的官兵,歡迎遠道而來的朋友。

    我們中國有一句老話,叫做朋友來了有好酒。

    約翰遜先生,請你端起凹凸山人民釀造的美酒,我們幹一杯!” 梁必達本來就人高馬大,站起身子就更顯得巍峨,而偏偏在盛産高大魁梧之士的美利堅合衆國,派來的約翰遜先生卻隻能算是中等個頭,跟梁必達一比,就身段而言,幾乎像個日本矮子。

     祝酒的時候,梁必達一隻手端着陶瓷酒杯,略帶笑容,目光緩緩掃視,另一隻手在胸前打着幅度恰當的手勢,俨然一副八路外交家風度。

     東方聞音在一旁暗暗欣喜。

    窦玉泉、張普景等人則甚至還有了自愧弗如的感覺,不禁自歎,真是此一時,彼一時也。

     所謂凹凸山人民釀造的美酒,其實就是老百姓自制的地瓜幹子酒,黃拉巴叽的還辣口,其質量低劣是可以想見的。

    但是,酒不美情意美,菜不美祝辭美。

     約翰遜仍然處于亢奮之中,土八路的武藝讓他大開眼界,土八路的熱情使他受寵若驚。

    “幹杯!”他一仰脖子,一杯地瓜燒酒幹下去了。

    隻覺得嗓子眼一陣發燙,這才發覺美酒不美,不比法國白蘭地,更不如新澤西的香槟。

     凹凸山的地瓜燒酒,洋大哥實在喝不來。

     梁必達一邊往約翰遜的碗裡撥菜,一邊介紹,将豬肉炖粉條美其名曰“高山流水”。

    在凹凸山區輾轉數日了,約翰遜對根據地的菜肴倒是适應了,果然是食肉民族身手不凡,半碗肉菜唏裡咕噜幹了下去。

     接着,張普景、窦玉泉、姜家湖和東方聞音等人也紛紛敬酒。

     最初約翰遜還面帶難色,然而幾杯酒下肚,豪氣就上來了,居然連比劃帶叫喚,提議要同“老梁兄弟”行酒令。

     這下就把“老梁兄弟”難住了,吆五喝六地猜拳他會,那些文绉绉的套數他不靈光,更沒想到美國佬居然還很懂中國的酒文化。

    梁必達不理他這個茬,揚長避短,繼續尋找對方的弱點,頻頻提議:“約翰遜兄弟,為我們成為朋友而幹杯。

    ” 盛情難卻,約翰遜不能不喝。

     “為我們親愛的上帝同志幹杯!”梁必達實在聰明,平時理也不理什麼勞什子上帝,困難的時候卻将這從未謀面不知究竟是哪路神仙的神仙搬出來了。

     這樣一說,約翰遜更不敢不喝了,上帝是得罪不起的,得罪上帝是要吃槍子兒的。

     梁必達又将東方聞音推到前台,毫不含糊地說:“這是我的夫人,約翰遜先生,我的夫人漂亮嗎?” 約翰遜瞪着一雙美國老農傻乎乎的眼睛,稀裡糊塗地看着東方聞音,立竿見影地運用了中國人的手段,連忙說:“漂亮,漂亮,東方小姐,是我到你們,凹凸山,見到的最,美麗的姑娘。

    老梁兄弟,我好嫉妒你。

    ” 梁必達放聲大笑,笑得回腸蕩氣,說:“那好,為我美麗的夫人幹杯!” 約翰遜也很愉快,向東方聞音眨了眨由藍變紅的眼睛,大喝一口。

     東方聞音沒有駁斥梁必達的假情報——當然,不嚴格地說,這也不算假情報了,東方聞音成為梁必達夫人隻不過是個時間問題,但礙着還有張普景、窦玉泉和特委的其他人在場,東方聞音的臉還是被羞得绯紅,含笑不語,并向約翰遜舉了舉手中的酒杯,象征性地抿了一下,以無聲的行動默認了梁必達提前宣布的事實。

     梁必達注意到了這個稍縱即逝的細節,更是心花怒放,得意地一晃腦袋,居高臨下地巡查了一番,又說:“約翰遜先生,我也看見你夫人的照片了,那也是我所見過的洋女人中最漂亮的一個,來,我們大家為約翰遜先生漂亮的夫人幹杯!” 嘩,這下可算命中要害了,一下撓到了約翰遜先生的癢處,約翰遜快活得亂蹦,手舞足蹈,連叫“OK”,二話不說,幹了一杯。

    飲盡之後,意猶未盡,又主動加飲兩杯。

     晚餐尚未結束,約翰遜就人仰馬翻酩酊大醉。

    梁必達讓兩個八路軍戰士架着約翰遜回到臨時安排的住處,這位洋大哥腦袋才挨枕頭,就鼾聲大作,臉上蕩漾出幸福的傻笑。

     凹凸山之行,委實給洋大哥約翰遜先生留下了美好的印象,梁必達當然不會放過這個天賜良機,趁着洋大哥高興,在進一步介紹凹凸山抗日鬥争情況的時候,不顯山不露水地揭了山那邊劉漢英的短,譬如說配合不力,保存實力,坐山觀虎鬥,内部傾軋等等,而且還引起了洋大哥的共鳴——洋大哥說:“老梁兄弟,我是明白的,蔣介石先生的部隊,都是,鼠目寸光,不顧大局,這是很不好的。

    ”——以至于在此後不久的和談中,兩邊為了争奪官亭集和三河鎮歸屬的時候,約翰遜态度強硬地站在了八路軍一邊——這是後話了。

     四 轉眼就到了全面抗戰的最後階段,先是有消息從凹凸山外傳來,英國的丘吉爾首相、美利堅合衆國的羅斯福總統和蘇聯的斯大林元帥在雅爾塔會晤,制定了徹底擊敗法西斯德國的計劃,繼而柏林向蘇聯紅軍投降,中國軍隊進入印度支那,再往後,蘇聯對日本宣戰,美利堅合衆國的杜魯門總統向日本本土廣島和長崎放下了一個“小男孩”一個“胖子”——人類曆史上前所未聞的殺傷兵器原子彈,蘇聯紅軍如滾滾潮水席卷了中國東北地區的廣袤土地。

     如此一來,日本天皇大勢已去,國際反法西斯戰争的勝利指日可待。

     梁必達和東方聞音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下接到江淮軍區王蘭田主任的密令,要他們立即着手開展對國民黨軍劉漢英部的分化瓦解工作。

    如果不是因為這項特殊的任務,他們就将在這年的農曆八月十五中秋節同朱預道和嶽秀英一起舉行婚禮,成為一對革命和戰鬥的夫婦。

    而恰好就是因為有了這項重要和艱巨的使命,使梁必達和東方聞音的婚禮在唾手可得之前又變成了一座美麗的海市蜃樓,并且幾乎因此中斷了一位在戰争中學習戰争的将領的輝煌前程。

     東方聞音在無數次自問自答之後終于得出了一個結論,她是愛梁必達的,過去不愛是因為不認識,認識之初不愛是因為沒有深入地認識。

    現在,這一切問題都不再是問題了。

    愛情其實也是一件充滿了偶然的事件,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