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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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前的忘憂公子杭天醉在進入中年之際,簡直被他的仇人和親人們逼上了絕路。

    仇人吳升居心叵測地誘惑他吸上了大煙,而親人小茶甚至把他藏在牆角縫裡的最後一塊煙膏都偷出來抽了。

    為了這最後的大煙,他們倆不得不大打出手。

    嘉喬已被吳升接走,家中用人保姆跑得精光,他們打到東打到西也無人拆勸,這凄慘堕落的景象叫杭天醉自己也不敢相信。

    他搞不清是小茶已經不是小茶了,還是他自己已經不是他自己了。

    他氣喘籲籲地斜依在煙榻下,看着一臉鬼氣的小茶,他欲哭無淚扪心自問:難道因為不敢正視自己的膽小怯弱就可以抽大煙嗎?難道曉得了他不姓杭乃姓吳本為長毛一私生子就可以抽大煙了嗎?難道知道了自家老婆與把兄弟有私情就可以抽大煙了嗎?他本來以為那些内在的無聲息的崩潰事件足以讓他逃避到雲山霧罩中去,結果卻發現沒有什麼罪孽比陷入抽大煙的深淵更為罪惡的了。

    他一面捶胸頓足涕泗俱下地痛斥自己,另一面又搜腸刮肚地尋思到哪裡再去弄點錢來換了大煙。

    尋思來尋思去角角落落都尋遍了,眼睛就在那隻曼生壺周圍轉。

    他是不敢看這把壺,看了一面傷心傷骨,一面垂涎欲滴。

    他已經多日沒有見到了綠愛,聽說她帶着孩子出門了。

    他想讓撮着給他弄點字畫來賣了。

    撮着哭了,多年來天醉第一次看到撮着跪了下來,抱着少爺的腿,老家人老淚縱橫,說:“少爺啊,少爺啊,茶清伯建的茶行,沒了,讓吳升給吞了。

    少爺啊,他這是在吞你的命啊!”少爺心軟,沒辦法了,隻好苦自己,東拼西湊,心驚膽戰,抽了上頓沒下頓。

    他也記不得他和小茶有多久沒說過正話了。

    他們倆為抽大煙吵得嗓音嘶啞,靈魂出竅,面目全非,這個樣子下去,他怎麼還受得了,他還不如一頭撞死在牆角算了。

    這麼想着,他就一頭朝牆角撞去,軟綿綿的,他使不上勁。

    小茶睜開蒙眬的雙眼,看了一下丈夫,表情木然。

    她心裡一片片的,栽的全是罂粟花。

    杭天醉骨頭裡透出一股寒意——完了,完了。

    他眼花缭亂,滿目金星,突然他在金星中看見了黑糊糊的一塊,是他剛才撞牆撞出來的。

    他喜出望外,欣喜若狂,斯文早已掃地,再掃一回也無妨,爬上煙榻就點煙泡,美美地過了一把瘾,他長籲了一口氣——活過來了。

     接下去該怎麼活呢?他緩過氣來,愁腸百結。

    他無人可依,依來依去也隻好依在小茶身上。

    他就這樣抱着小茶,摸着小茶的面孔喃喃自語:“小茶,我們該怎麼辦呢?我們該怎麼辦呢?”小茶的兩行濁淚就下來了。

    眼淚使骨瘦如柴的女人重新楚楚動人,女人說:“走吧,不要管我了。

    ”女人的話使天醉熱淚盈眶,原來堕落也會産生相依為命的情愛,不是誰都能夠伴着他進入這麼深的深淵的。

    現在想來,他們送兒賣物,互相厮打的醜陋之舉,真是顯出悲劇的驚心動魄來了。

    他這麼突然情深意長地想了開去,想來想去,眼睛便又張開盯在了曼生壺上。

    牙齒一咬,腳一頓:罷罷罷!你這浪迹天涯的趙寄客,誰曉得你又在哪一支麾下奔走效勞!你是專為天下活不為親朋好友活的人物!連女人送上門去都要送回來的大英雄!我在這裡死守着你的信物,殊不知我上刀山也罷下火海也罷,都不會有你半點音信來慰藉!你為那看不見摸不着的天下南征北戰,心裡哪裡還會有我們這等血肉之軀?你既不記挂我,我又何須記挂于你!他順手抄了曼生壺,對小茶說:“等着我,看我給你帶什麼回來!” 他搖搖晃晃地出了門,見了天空一輪銀月,清風徐來,楊柳如發,街市繁華如舊,不禁黯然神傷。

    這一切如今和他又有什麼關系了呢?所有那些外在的事物——革命也好、發财也好,為什麼和他個人都建立不起通道呢?何以忘憂?惟有大煙——到哪裡去找比大煙更好的靈丹妙藥呢?愛也愛過了,恨也恨過了,傷心也傷心過了,革命也革命過了,沒有用,沒有用,沒有用……他這麼想着想着,就愣住了,這人是寄客嗎?這隻有一隻手的男人,是趙寄客嗎? 在羊壩頭忘憂樓府和寄客重逢,叫杭天醉甚是慚愧。

    從前的美人榻、紅木太師椅、梨花木雕花案桌、明清的青花罐子,那一尊青田玉雕觀世音,滿壁的字畫,屋子裡值錢的東西,沒有一樣還在,真正是蕩然無存了。

    杭天醉也知道自己把家抽窮了,但窮到這樣清湯寡水的地步,卻也是他不曾想到的,想問問綠愛,又不敢問,悄悄地招來嘉平,問那些東西,是不是都賣了?嘉平說:“嗯,媽說不讓你看到那些東西才省心。

    ” 趙寄客說:“到這個份上你還有心記挂那些?真正叫做江山易改,本性難移!” 話畢,綠愛親手端了兩杯茶,恰恰是用惠明茶泡的,湯色明黃金亮,又清醇,細細一口下去,杭天醉閉着眼睛,揣摩半天,說:“這才真正有了可以和龍井較量的茶了。

    ” 綠愛倒也不特别以為然:“其實我們水口的紫筍野茶,還有徑山的香茗,開化的龍頂,都是絕好之茶。

    我們浙江要說茶,還是好的多。

    ” “你這就不大曉得,外國人吃牛羊肉,口味重,須得高香,滋味醇厚的方才品得出來。

    故而武夷的功夫,祁門的紅茶,洋人特别喜歡。

    要說龍井這樣純之又純雅之又雅者,也隻有我們這等國人中的閑雅之人才配品得了。

    ” 趙寄客見天醉又把他那纨绔公子的一套擺了出來,便說:“我看還是言歸正傳,你看這個惠明茶究竟行不行?” “怎麼不行?不是說了,我那大舅子正報到美國去了,過幾日就動身了呢。

    ” “可惜了你這身體。

    ” “無所謂無所謂,”杭天醉倒也是會自我解嘲,“咱們兄弟兩個,一殘一敗,倒也算是患難與共。

    日後,找個機會,一齊去趟美國,什麼博覽會也不弄,玩自己的。

    ” “你這就玩了半輩子了,連大煙都給你玩上了,你也該是懸崖勒一勒馬了吧。

    ” 杭天醉作了個揖,道:“小弟我正要聽你一番指教。

    你看像我這樣一個無用的人,文不文,武不武,商不商,革命不革命,又有什麼用處?再看這個世道,國不國,法不法,家不家,又有什麼活頭?我倒是真不明白你們這幫子人,窮折騰,倒讓沈綠村這樣的人折騰上去了。

    也不見得你丢了一隻胳膊,就給你封個安邦大将軍,從此一展宏圖,救國安民。

    我想起你來,我就是要哭一場。

    中國哪裡要你那樣的熱血男兒?更不要說我這樣的廢人敗家子了……” 門外窗棂上,靠着嘉和。

    他一眨不眨眼地盯着爹,胸膛滿滿的,被痛苦和憐憫漲得痙攣了起來。

    嘉草見了爹,要進去,被他抱住了,說:“小妹,這半個月,我們都不要去叫爹,爹要受一次考驗呢!” “什麼考驗?”嘉草問。

     “大哥,你和她說什麼,”嘉平也盯着屋裡,卻不滿地對嘉和說,“讓爹知道了,咱們的計劃就不行了。

    ” 那邊屋裡,趙寄客說:“我在山裡,認認真真想個明白。

    中國的事情,要與西方接近,政體上的革命,固然是極重要的,好比一個人,總要有個腦袋,但是雙足和手也總是少不得的。

    民衆比如說是軀體,軍隊、司法是其雙手,那麼,雙足又是什麼?” “你這個說法倒是有些新鮮,照你看來,那雙足又是什麼?” “一為實業,一為教育。

    ”趙寄客伸出兩個手指頭,“惟其國富民強,方有立足世界民族之林的能力;惟其開啟天資去其蒙昧,方有與各國比肩進步之智慧。

    沒有這兩條,今日孫中山,明日袁世凱,百姓管他孫下袁上,還是袁下孫上?” 杭天醉聽了倒是依舊有幾分猶疑,說:“這般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