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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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着,就笑了起來,吳升見他笑了,愣住了不說。

    杭天醉連忙搖手,說:“我不是笑你,我不是笑你。

    ……我是笑‘革命’,怎麼革了半天,茶清伯命都革掉了,卻跟沒……革了似的……你還照樣跟我講水傭啊,抓一把啊……” “那……你以為革命是怎麼樣的呢?”吳升倒有些迷茫了,關于這個問題,他倒想得不多。

     “我還以為……天下一家,你我不分,人家到我茶莊來取茶亦不要銀洋,我到此地王飯兒吃飯,亦不要付錢……真是荒唐!荒唐!荒唐!” 他這麼搖頭,突然噤住,熱淚盈眶,一下子,滿臉流得都是淚水。

    吳升真沒領教過這樣一會兒哭一會兒笑的人,又不知對方想到了什麼,舉着筷子發愣。

    天醉說:“一下子想到……茶清伯,我心裡頭真正難過得要死。

    茶清伯……肚皮裡多少東西……說不出來……我告訴你也不要緊。

    ……我曉得茶清伯相信你。

    ……我從小的時光,看見過茶清伯坐在雨裡,背脊裡流血……” “什麼時候?” “夜裡……夢裡……” 吳升說不清楚,對這個沒啥用場的杭家少爺,是同情還是鄙視?他心裡很亂,一會兒想應該因勢利導乘機把他搞得家破人亡;一會兒又想應該仿效茶清伯受命于危難之際扶大廈于将傾之時;一會兒看着這張醺醺酒氣淚漣漣的臉想無毒不丈夫,我從現在開始要一步步逼他入了絕境,誰叫他把小茶給我奪了過去?一會兒又想,算了吧,何必把這個女人看得重了,日後要有大氣象,還離不開忘憂茶莊。

    突然眼前一個炸雷閃電:莫非天醉真是茶清伯的親兒子?……這麼亂紛紛地想着,腦子裡突然一亮,站了起來,說:“東家,我們不喝酒了,我帶你去個地方,包你忘憂!” 出了王飯兒,不遠的鼓樓有煙館,杭天醉有生以來第一次吸大煙。

    忘憂茶行的新老闆吳升親自揭開了盒蓋,拿煙簽子在水晶“太谷燈”上開始打煙泡。

    他右手舉着個類似牙簽的東西,左手取了個小砧,挑着煙膏,湊在火上,一面打,一面卷,片刻間打成了一個又黃又松又高的大煙泡,然後裝在鬥門上,遞到了睜着眼驚奇地盯着觀看的杭天醉手中。

     “沒見過?”吳升問東家。

     “見過,沒想到你也會來這個。

    ” “我可不會,也沒這個錢,我是伺候你呢,杭少爺。

    ”吳升笑了。

     忘憂樓府天井院中正哭鬧之際,酒足煙飽的杭天醉恰恰氣壯如牛地回來了。

    見了這樣兩軍對壘嚴陣以待的樣子,曉得又有糾紛。

    又見這邊母子倆哭成一團,那一對則怒目金剛,便以為哭的受了屈。

    大喝一聲:“喬兒,誰打你了?” “二哥打我——”嘉喬便告狀。

    杭天醉上去二話不說便給嘉平一個耳刮子,把嘉平又打木了一回,葉子頓時就捂住了臉,哭了。

     沈綠愛這樣一個要強的人,見天醉一巴掌竟然打了親骨肉,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你……你竟敢打人!” “打!”杭天醉叫了一聲,“我以後但凡不順心,就打,打出我的順心來!” 嘉平這才回過神來,大叫:“我沒打喬兒,是喬兒打了嘉草,不信你問大哥!” 大家的眼就一直盯着了嘉和。

    嘉和看看兩個弟弟,又看看小茶,說:“三弟打妹妹了,二弟正要教訓他呢,姨娘推開了二弟。

    ” 葉子拼命點頭:“是這樣的,是這樣的。

    ” 杭天醉火冒三丈,走到小茶身邊,吓得嘉喬直往母親懷裡鑽,杭天醉順手就給小茶一巴掌,說:“你教的好兒子!” 這一掌把小茶打懵了。

    接着,她拎起嘉喬,就往院門右邊那口古井裡沖,吓得嘉和放下妹妹就去救姨娘,連綠愛和嘉平也急忙過去拉小茶。

     小茶哭得氣也背過去了,翻來覆去隻有一句話:“你……也打,打,打我了……” 嘉平邊拉邊說:“姨娘,爸也打我了!爸也打我了!我們一人一下,平了,好不好?” 綠愛說:“小茶,回去,别鬧了,小孩子面前,能忍就忍吧。

    ” 誰知小茶一豁出去,就收不回來了。

    且哭且往井裡沖,還叫着:“我恨你!憑什麼你要欺侮人!我恨你!” “我知道你恨我。

    我倒是也想恨你來着,可惜顧不得恨了。

    我跟你隻說一句,三歲看到老,你可得把嘉喬帶好了,他是杭家人!” “我生的孩子我不要你管,你把你自己的管住了就謝天謝地!反正杭家再少我們兩個也不缺!我和嘉喬都死在你們眼前算了。

    ” 說完繼續要往那井裡沖,老太太來了,喝了一聲:“都不要攔她,是死是活随她的便!” 大家一愣,都松了手,小茶也被鎮住了,不再往井台上沖。

    大家一齊朝杭夫人看時,都不能相信,老闆娘怎麼會老得那麼快! 院子裡此時一片的靜寂,杭天醉望眼看一看這一大家子的老老小小,突然想到曾幾何時,這裡可都是一片的花花草草。

    他再看看那披頭散發掉了一隻鞋的小茶,他不敢相信,這就是從前的他為之付出過全部熱情,并使他成為一個真正的男子漢的女人? 他強烈地感受到一種命運的戲弄。

    可是他拿這女人卻再也沒有什麼話可說,便遷怒地指着綠愛的鼻子叫了一聲:“你仔細地把你要藏的東西藏好了,别分心來管人家的事情,沒意思透頂!” 沈綠愛眼睛睜大了,耳畔就像打了個霹靂。

    她頓時明白了,這孱弱的男人何以會甩盆子打碗,出不完心裡那股氣。

    原來他嫌她動了趙寄客的曼生壺呢。

    她便紅了臉,哼哼地冷笑了起來:“杭天醉,你那麼記挂他,你何不跟了他去?打我們女人小孩,算什麼本事!” 杭天醉跳了起來,嚷道:“我要去哪裡,不用你管!撮着,撮着你給我備車,我要去吳山圓洞門。

    ” 他又一跺腳,對着小茶吼:“還不快給我收拾了東西走人。

    ” 子夜時分,天醉悄悄地起來了。

    傍晚時他寫了三封信,一封給綠愛,一封給小茶,還有一封給母親。

    這一次他接受了十年前的教訓,他連一個人也沒有透露,甚至他連趙寄客本人也沒通知,他準備給他一個意外的驚喜。

     趙寄客的家在皮市巷,離吳山圓洞門不算太遠。

    天醉隻往口袋裡塞了幾塊銀洋,換了短衣短褲,還紮了個綁腿。

    他做這些事情時心裡又興奮又平靜,又有一種揚長而去的快感。

    早該走這一步了!他自己對自己說,不管這革命有沒有帶來新的變化,至少把那一成不變的舊日子給打破了。

    從此以後,沒有什麼茶莊茶行背在他肩上了,他是可以真正“忘憂”了。

    即便如茶清伯一般,被一粒子彈打死,又有何妨?死就死!他突然覺得寄客的話才是大真理——我生又如何?死又如何?大丈夫生死皆不足惜,況生死之外的東西——他使勁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