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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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像現在蓋棺論定的那樣,僅僅隻是一個千古奸臣嗎?不那麼簡單吧。

    他就一點也不考慮時代的大勢,國家的利益?也許在他那個位置上,他認為這樣才能真正保全社稷江山呢。

    這是一個很複雜的問題,不是用一句人民的意願就能解釋的。

    可是他和趙構一死,事情就起了重大的突變。

    如果我以後還有可能研究史學,我一定要做這樣一篇文章——《論死亡在曆史進程中的關鍵作用》。

    你看,林彪一死,我們對這場運動的認識就到了某種水落石出的深度。

    但是,我們怎麼可能超越這個階段去認識時代呢?我是說,如果我們的選擇被曆史證明是錯誤的,這怎麼能怪我們呢? 他誠懇地也有些茫然地盯着得荼,仿佛得荼就是曆史老人,他急需要他作出某一種解釋。

    直到這時候,得荼才站了起來,他向海邊走去。

    他不可能不激動,但他依然警覺,他對這個人失去了起碼的信任。

    看來他認為他自己是大難臨頭了,也許林彪事件已經牽涉到他。

    但他跑到這裡來幹什麼呢?他的心裡一陣緊張,難道他是為了夜生而來? 他拎着個小酒瓶,跟在他後面,依舊喋喋不休,他說他什麼都看穿了,人性就是惡的,林彪都當了中國的二把手了,他依然不滿足,在如此的高層中還要發生這樣的權力之争。

    再沒有什麼比政治更醜惡了,他吳坤還是被愚弄了。

    接下去會怎麼樣?他不知道,也許他們之間該換一個個兒,該是由他來背纖了! 那支背纖的隊伍從他們身邊喊着号子,緩緩地走了過去。

    海邊的天氣,說變就變。

    剛才還是萬裡晴空,突然海角就升起了不祥的烏雲,它妖氣騰騰的鑲着異樣的金邊,不一會兒就彌漫了整個天空。

    海鳥在海上亂飛,發出了驚慌失措的喊叫。

    世界黑暗,仿佛末日降臨,烏雲在天際飛速地扯裂又并合,大海洶湧險惡,變幻莫測。

    歸帆在和大海搏鬥着,想趕在暴風雨前歸來,但它們已身不由己了,它們被大海張開大嘴一口咬住,隻露出了一點點桅杆的頭。

    有時又吐出一口,這時船身就露出了船舷,人們剛剛松了一口氣,船身又陷到波濤之中。

    然而歸帆并沒有真正被吞沒,它們正在做最後的拼死一搏! 背纖的隊伍,仿佛根本就沒注意到暴風雨就要來臨,他們深深地彎着腰,軀體幾乎就要和地面成水平線了。

    他們拉纖的号子和着海浪激蕩回響,一波一波地傳到了他們的耳邊: 一條大船九面波喔——杭育 萬裡洋面好玩玩喔——杭育 碰到南風轉北暴喔——杭育 十條性命九條拼喔——杭育 大滴的雨像眼淚,噼噼啪啪地打下來,打到了衣衫褴褛的得荼身上,也打到了衣冠楚楚的吳坤身上。

    吳坤本能地往回跑了幾步,想找個避雨的地方,但回頭看見杭得荼站在老地方看着大海,他就又走了回來。

    大雨很快把他們兩人澆成了水柱。

    吳坤拎着那隻不離身的小酒瓶,他顯然進入了一種亢奮的狀态,揮舞着手,對杭得荼大聲地喊着:“我知道你心裡怎麼看我,我知道在你眼裡,白夜死後我就徹底堕落了,我甚至不敢認我的女兒,我竟然反誣我的女兒是你的血肉,我用我的并不存在的綠帽子換回了紅纓子,你心裡想說什麼我全知道。

    可有一條你無法否定,我知道她是我的女兒,是我的女兒!” 杭得荼一把拎住了吳坤的衣領,他什麼都能忍受,但無法忍受夜生不是他的親骨肉的說法。

    他從對方的眼光裡看到了惡意的快感,他聽到對方說:“你以為隻有你痛不欲生,你不知道我每夜這裡都在痛!” 得荼輕輕地收回了自己的手——不,他不要和這樣一個靈魂對峙,他曾經把他杭得荼的靈魂降得多麼低,他絕不要和這樣一個靈魂對峙。

    他轉身走了。

    吳坤拎着酒瓶,固執地跟在他後面,說:“你得跟我說幾句,你不能這樣一聲不吭地打發我走。

    我可以向你保證,我要是沒事,這一趟我要是躲過去了,我第一件事情就是把你弄回去,我向你保證,我一定把你弄回去。

    我跟你說的是真話,你看我給你帶來什麼了,你看看這些。

    ”他從兜裡拿出幾張舊報紙,雨點很快把報紙打濕了,“你看,這是我這次回老家專門為你收集的茶業大王唐季珊的消息。

    你看這裡還有阮玲玉的相片,她給唐季珊做情人,人稱茶葉皇後。

    我沒想到我那個吳升爺爺把這些都從杭州給背回去了,要是留在杭州,那還不燒個雞巴幹淨。

    ”他粗魯地笑了起來,但旋即收住,“這些東西對你以後一定會有用的。

    你那個茶葉博物館,遲早會辦起來,我在這裡預言。

    你相不相信,啊,你相不相信?” 得荼默默地走了回去,雨大得發出了擂鼓般的聲音,他取過吳坤手裡的已經被雨澆濕的報紙,放進他的口袋。

    吳坤看着他,嘴一直也沒有閑着:“我要是落難了,你可不要忘了我。

    我想來想去,我周圍那麼些人中,隻有你不會忘了我。

    ”他痛哭起來,從昨天夜裡到今天下午,他一直不停地喝酒,心被酒澆得火燒火燎。

    這場暴雨來得好啊! 然後,他就看見杭得荼朝那隊拉纖的人群走去。

    他有些茫然地跟在他後面,一邊說着,一邊流着眼淚,但他沒有能夠擠到他們的隊伍中去。

    他隻看到得荼背起了那根屬于他的纖繩,他那剛才仿佛被勞作壓垮的身軀突然彈跳起來,力量神奇般地回到了他的身上。

    他和人群中那些人一樣,把身體繃直,幾乎和地面成一平行線,暴雨像鞭子一般抽到他的背上,他嘴裡也發出了那種負重前進的人們才會發出的呻吟般的呼号聲。

     他有些惶恐,跟在得荼身邊叫着:“你不能這樣,我的女兒還在你手裡!是我的女兒,你不能一句話都不跟我說,你給我停下,你給我停下,停下!” 他歇斯底裡地叫了起來,捶胸頓足,痛心疾首,他一點也不明白得荼為什麼一句話也不跟他說——拉纖的隊伍就這樣從他眼前過去了,緩緩地越拉越遠。

    他隻聽到他們的嘶啞的呻吟的聲音: 一條大船九面波喔——杭育 萬裡洋面好玩玩喔——杭育 碰到南風轉北暴喔——杭育 十條性命九條拼喔——杭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