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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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你要是漢奸你抗日戰争怎麼沒往日本跑啊!”看來那人不比這裡的造反派對他了解得少,杭漢的心一下子就放寬了。

     當天上午杭漢就回了家,先去馬坡巷看父親,長輩對他隐瞞了抄家之事,他也沒有向長輩們提及今天是蕉風的周年忌日,倒是說到了羅力的密植法,這無疑是個雪中送炭的好征兆。

    杭嘉和說:“羅力也做茶了,這密植法真是他發明的?”杭漢回答:“這正是我要弄明白的事情,我對密植法沒有專門做過研究。

    不過我知道金華屬于浙中地區,雖然不如浙東浙南浙西北,也算是茶的次适生區。

    ” “那裡也是有一些好茶的,東白山茶、磐安茶,還有蘭溪毛峰等,我不知道羅力他們生産的是什麼茶。

    ” 嘉平就催着杭漢回羊壩頭,說有許多有關茶的書籍都在得荼的花木深房中,你得趕快回去重新核實一些數據。

    父子兩個告别的時候看上去非常随便,就同他們依然是天天在一起時一樣。

    嘉平隻是問了一聲:“能對付嗎?” 杭漢說:“那得看姑夫幹得怎麼樣,到底經不經得起科學的實證。

    ” “經得起你要大吹特吹,經不起你得給我說成經得起,你得幫着他把這事情擺平了。

    ”嘉平說。

     杭漢一時就有點發窘,不知所措地看看伯父嘉和。

    嘉和用他那雙瘦手幹搓着自己的老臉,一邊說:“我估計着,勞改局方面一定要漢兒去,就是看準了我們杭家和羅力之間的關系,就是要我們公私兼顧。

    難為他們這種時候還想得到茶葉。

    你看看這個世道,血淋淋的打成什麼樣子了。

    倒是勞改局的人不去打派仗,當然他們也不能打派仗,放着這麼些犯人要守呢。

    不過守着犯人,還能想到地裡生的東西,這就算是順天意民心的了,我們要為人家想到這一層。

    第二層,你姑夫這個人實在,他要是調皮,哪裡會坐十五年牢。

    他既說他發明了密植法,也就是八九不離十,還得看你怎麼說。

    你說得好,你姑夫就跟着好,你說得不好,你姑夫就跟着倒黴。

    這也是你姑夫點了名要你去的緣故吧。

    再退一步說,哪怕這密植法是不成功的——” “——你放心,我總會把它弄到了成功為止。

    我也想着搞點科研呢,多少日子荒廢掉了。

    ”杭漢聽了這兩位老人的發話,心裡有了底,便表态說。

     杭漢對茶樹的栽培,多年來已經積累了許多經驗,但出國好幾年了,關在學習班上,他主要的任務就是懲罰性的挖土,有時害蟲多了,也讓他過問,但密植這一塊,這些年國内的科研現狀他了解得不多。

    嘉和對制茶評茶銷售茶這一塊,可謂了如指掌,但說到栽培,他到底還不是個行家。

    伯侄倆吃了夜飯,就通宵翻書查資料。

    這些資料,本來杭漢都有,這場運動,七抄八抄,都不知散落何處了,幹這一行的杭漢弄不到,反而是學史學的得荼這些年來積累了許多,他是作為茶文化書籍版本搜集的,放在花木深房裡。

    破四舊抄家時他也沒有處理掉,塞在床底下,這會兒就派上大用場了。

     杭漢面臨的,是茶葉栽培史上一個重大的課題。

     茶,從野生到栽培,從單株稀植到多株密植,從叢栽密植到條栽密植,由單條到多條,是一個不斷發展的過程。

    布朗生活過的雲南原始大森林裡,有着原始的野生大茶樹,有着過渡期的大茶樹,布朗的義父小邦崴就生活在那些過渡性的大茶樹下。

    還有一些人工栽培的古代大茶樹,時間也有千年了。

     嘉和一邊敲着自己的太陽穴說:“老了,記性到底不好了。

    記得我小時候讀茶書,《華陽國志》裡是記載過茶的,說周武王的那個時候,就把茶當做貢品,說是‘丹漆茶蜜……皆納貢之’,是不是這個意思?” “你還說你記性不好,一個字都不差的。

    我們說到茶樹栽培有史可稽,就是從周武王開始的。

    不過這種東西,跟他們講也是沒有用的,他們隻管現在的密植成不成功,還會管你三千多年前的事情?” “這也難說。

    秦始皇焚書坑儒,做得總算絕,結果把他自己絕掉了。

    三皇五帝,照樣絕不掉。

    為啥,總有人要聽這些事情,要用這些事情。

    比如西漢吳理真,在蒙山頂上種茶,‘仙茶七棵,不生不滅,服之四兩,即地成仙’。

    現在是說不得的,說了就是四舊,封建迷信。

    不過總有一天人家會曉得,會感謝這個吳理真。

    為什麼?因為他就是史書上記下來的第一個種茶人。

    沒有他們這些種茶的,我們能夠喝到今天的茶嗎?多少簡單的道理,隻不過現在不能說罷了。

    ” 杭漢驚訝地擡起眼睛,說:“沒想到這些東西您都還記着,我們小時候你都教我們過的。

    ” 嘉和連連搖手,“哪裡哪裡,我就曉得到這裡為止了,比如《茶經》裡說的‘法如種瓜,三歲可采’,我就知道得不實。

    本想查查賈思勰的《齊民要術》,事情一多,也就過去了。

    現在再要找,怕是早封了燒了。

    賈思勰該是魏人,封建主義吧。

    ” 杭漢這才露出點笑意,說:“還好你點了一個我知道的題。

    《齊民要術》上說了,當時的種瓜,是在墾好的土地上挖坑深廣各尺許,施基肥播籽四粒,這就算是穴播叢植法了。

    唐代人就是這樣種茶的。

    到了宋代,《北苑别錄》記載到種植密度,說是‘凡種相離二尺一叢’,用的是圈種法。

    我算了算,大概是一千五百多叢一畝吧。

    到了元明時期,開始用穴種和窠播,每穴播茶籽十到數十粒。

    到清代就更進步了,出現了用苗圃育苗然後移栽的。

    你看這段史料倒蠻有意思,沒想到得荼還會搜集這個。

    ” 嘉和坐下來,看着杭漢,手就搭在他的肩上,他能說什麼呢?什麼也說不出來啊。

    杭漢嘴角抽搐着,還在笑呢,中年男人的眼淚滲了出來,說:“伯父,隻有你曉得我為什麼心都撲在茶上。

    茶養人,茶也救人吧,茶不是救了姑夫嗎?” 嘉和多麼想告訴他孩子們又逢劫難的事情啊,可是叫他怎麼說呢,他又怎麼能夠說呢?隻有悶在心裡啊……他老淚縱橫的樣子,讓杭漢看了萬箭穿心。

    也許是不忍看下去又無法說出口,他竟然像一個孩子一樣摟住了嘉和的脖子。

    靜悄悄的花木深房,黃昏中頹敗蕭瑟,現在,身邊沒有女人和孩子們,兩個傷心至極的男人,終于可以相擁而泣了。

     和長輩們完全不一樣,得荼和得放連一滴眼淚也沒有。

    在越來越濃的暮色中,他們每人手裡捏着個手電筒,在西郊杭家祖墳的茶蓬間半蹲半伏,滿頭大汗地尋找着黃蕉風的埋骨之處。

    去年今日,也是深更半夜,杭家人匆匆做賊一般地把蕉風的骨灰葬在此處,當時種下一株茶苗,留作記号。

    無奈此一年家事國事俱遭離亂,老人尚能識得舊地,年輕人卻反而找不到地方了。

    今日中秋,本該月圓,卻是個陰雲出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