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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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姑娘别哭,很快就會好起來的,我不會不管你的。

    ” 趙争争除了那天夜裡和吳坤在床上跳了一回舞——那也是屬于激烈運動——這輩子也沒有聽到過這樣溫柔的話,領略過這樣溫柔的動作。

    布朗又因為不怎麼會說杭州方言,與人交談,多用在學校學的國語,這倒反而給他平添一分文明。

    這個都市裡的堂吉诃德的肢體動作狠狠地吓了趙争争一跳。

    女強人猛然擡頭,大叫一聲:“流氓,你想幹什麼!” 這一聲流氓,可算是當頭一棒,把布朗給當場打醒了。

    這是他在杭州城裡第三次享受這種殊榮,而前兩次“流氓”之後的下場,想起來還都讓布朗他不寒而栗。

    他神經質似的跳了起來,連一聲再見都來不及說,一下子就蹦到門口,剛要開溜,聽那女人又一聲厲喊:“站住,你是誰,哎喲,你給我站住!嘶嘶嘶——”她用力太猛,斷了的腿被拉了起來,痛得她直抽涼氣。

    布朗一隻手還搭在門把上,頭回過來說:“你忘了,我是把你送到這裡來的人,我是你的救命恩人啊。

    ” 這都是趙争争從來也沒有聽到過的話,趙争争的聲音也低了,聲音也不自覺地溫和了,說:“你過來,你别走,我想起你來了。

    ” 這一坐就坐住了。

    趙争争腿疼,寂寞,睡也睡不着,又不時地想動彈,拉住杭家那帥小夥子布朗就不讓他走了。

    也是布朗被那一聲流氓叫出了一根神經,當趙争争問他姓什麼的時候,他沒說他姓杭,他說他姓羅。

    趙争争就小羅小羅地叫個不停起來:小羅啊,你可不能扔下我不管啊,你已經救了我一回了,你可要救人救到底啊。

    新上任的小羅心裡卻有點發毛,他沒想過要把她護送到底,他隻想把她護送到有人接手就仁至義盡。

    人生要緊關頭,不是一步兩步,實際上隻差半步。

    剛才隻差半步他就逃出一門之外,和這女紅衛兵從此井水不犯河水。

    可現在他真的走不了了,眼看着夜色降臨,他對小趙說他得回家,明天還要上班呢。

    小趙嗲聲嗲氣地哭着說:不行不行你不能不管我,今天夜裡他們肯定要開半夜的會,不到十二點鐘他們不會有人來看我,你得等到他們來後才能走。

    這種口氣,打死趙争争也不可能對吳坤說。

    在吳坤面前發嗲,就好像用《梁山伯與祝英台》的越劇腔進行大批判發言,死活對不上号的。

    但這個小羅像是從天上掉下來的,地裡冒出來的,和他們平常對話的人一點關系也沒有。

    小趙看出來了,她和他不是一個階層的,果然,他是工人階級。

    階層越不一樣,交往起來越輕松,萍水相逢,反而容易推心置腹。

    再說趙争争跌斷了腿,搶去了包,刺激不小,吳坤對她,又比對那阿鄉采茶還一本正經,況且那白夜竟然要生孩子了,真是豈有此理。

    趙争争和翁采茶,從哪方面看都不是一種性格的人,但從心亂如麻這一點來看,卻是殊途同歸。

    也是火山總要噴發,借此突然事故,趙争争心火亂竄,忙中出恍惚,看來是把稻草當黃金,把小羅當吳坤來依靠了。

    總之,種種因素使趙争争一把抓住布朗不放。

    春暮時分,豆蔻年華,革命激情,受傷的心靈,得不到的愛情,難以出口的欲望,加上那個歇斯底裡的狂熱,乖戾的扭曲的個性,濃縮成一團火,曾經一茶炊砸死陳揖懷的女學生,現在搖身一變,成了楚楚可憐的江南小女子。

     布朗再喜歡姑娘,也被這種突如其來的不正常的狂熱弄懵了。

    他不能不對姑娘的懇求做出積極的反應,但他心裡直犯嘀咕,不知道他那麼一求就應的态度對不對。

    另外,姑娘那種明顯的依賴也讓他覺得不太正常。

    他想,即使他真的救了她的命,她也用不着緊緊抓住他的手不放啊。

    他再一次想解釋他為什麼要回去的原因,但姑娘不聽。

    姑娘說:什麼春茶夏茶,我是不喝茶的,資産階級的一套。

    你别去茶廠了,給我當助手吧。

    布朗連連搖手說不行不行,我剛剛找到這個工作,評茶,很有意思的工作,我不能丢了。

    趙争争笑了起來,又嘶嘶嘶地疼得直抽冷氣,說你呀你呀,真是沒見過世面。

    我讓你給我們總部開車怎麼樣,我們這裡剛到了輛吉普車,差個司機,你來,我讓你來,沒人敢不答應的。

    小趙握着他的手,目光深情地看着他。

    她這種突如其來的移情、這種對愛情的渴望、這種心理學家也分析不清楚的扭曲的精神狀态,怎麼能讓布朗搞得清楚呢。

    他本是膽大的小夥子,但這斷了腿的姑娘的感情還是讓他有些害怕。

    他說讓我想一想,讓我想一想。

    總算此時救兵到了,吳坤重新走了進來,趙争争這才放了布朗一碼。

     布朗回家的路上,想到他的自行車還在華家池,隻好一路步行,走回去找車。

    正是滿天的繁星,花香四溢的春夜,黑暗遮蔽了馬路兩邊圍牆上的長長的大字報,他聽到有人在扯大字報的聲音。

    那是窮人的聲音,窮人們的一種新的冒險的謀生方式,像老鼠一樣晝伏夜行,撕了大字報再賣到廢品站去,小布朗聽着撕紙張的窸窸窣窣的聲音,看着法國梧桐樹上新生的綠蝴蝶般的新葉,突然想念起剛才的姑娘。

    她的眼淚雖然有些莫名其妙,她的發嗲雖然有些生硬做作,她的熱情雖然有些神經兮兮,她的狀态雖然有些喜怒無常,但那畢竟是沖着他來的啊。

    為了什麼?也許什麼也不為,就因為我救了她,一位英雄在她面前出現了。

    布朗心裡有些發癢,自以為是的情感又在他的心裡蠢蠢欲動。

    他昏頭昏腦,但總算還能認出自己的自行車,他騎上車子,橫沖直撞,看着天上一輪明月,街上已空無一人,橫河邊繡球花開得密密匝匝,一大團一大團地在陰影中凹進凸出,一陣揪心的刻骨銘心的思念湧上心頭。

    他太想念遠方那茶樹下的父老鄉親了。

    鼻腔有一些發酸,嗓子有一些發癢,一聲山歌就響徹了江南靜悄悄的西子湖畔—— 月亮出來亮旺旺亮旺旺, 想起我的阿哥在深山; 哥像月亮天上走天上走 哥啊哥啊哥啊 山下小河淌水清悠悠…… 不知為什麼,他吼得那麼響,竟然沒有聯防隊來喝令他不準唱黃色歌曲,也沒有社會治安指揮部來捉拿他擾亂社會秩序。

    郊外的夜,沒有人來打擾,這個城市的夜晚表面上看去依舊美麗靜谧,但有人正在密謀,有人正在流淚,有人剛剛被噩夢吓醒,有人卻已經死去。

    他不知道,那個名叫謝愛光的姑娘就在他歌唱的時候離開了他的家門口。

    夜太深了,她等了他幾乎大半天,直至深夜,她等得失去信心了。

     得放聽了愛光的話後匆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