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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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子銜将春色去,紗窗幾陣黃梅雨。

     昨夜一場大雨,今日陽光明媚,但翁家山老革命、老貧農小撮着的孫女翁采茶依舊坐在窗口傷感。

    天光從窗外射入,打在她的不抹油也發光的劉海上,她的眼睛經過三代人的優化組合,已經不再那麼鼓暴,凝視春天時雖然依舊殘留着曾祖父的些許呆滞,但憨厚的嘴角一咧,結實的白牙一露,她自己就從祖先的外殼中徹底彈出,她就會像窗外蓬勃的一團新茶,四處飛濺活力。

    況且她既不是剛暴出來的米粒般的新芽,也不是綠枝成蔭的老葉,她就是那種清明前後一芽一葉狀如雀舌的優質龍井,聞一聞,噴噴香。

     小撮着在堂前一角的門背後,忙着藏茶前的事情,手裡捧着石灰袋,一邊怨她:“發什麼呆?也不曉得幫我一把。

    ” 采茶把手襯在方方的額下,很不敬地說:“你自己曉得!” 小撮着把口大肚小的龍井壇一推,生氣地盯着孫女,這時候祖孫兩個的表情便因為血緣關系而奇異地相像。

    采茶是在他身邊一手拉扯大的,最近剛剛到了城裡湖濱路招待所燒鍋爐沖開水,戶口還在鄉下呢,就開始人五人六了。

    小撮着很不滿,威嚴地咳了一聲,說:“人都要到了,你心思還沒有收回來。

    ” “還說他們怎麼好,也不看看現在幾點鐘!”孫女回過頭來,看一眼八仙桌上的自鳴鐘。

    土改後杭家送給小撮着的這口台鐘,此時已經中午十二點,但杭家人說好十點就要到的。

    小撮着懊惱地看看一桌涼菜,又盯着孫女,他越來越說不過她了,雖然他也知道,今天是相親,杭家不該遲到。

     “給你留點時間還不好?來裝石灰袋!”小撮着想不出用什麼話來解釋杭家的這一重大失誤,隻好轉移話題。

    采茶懶洋洋地走到爺爺的身邊,開始幫着幹活。

     活兒并不多,一隻龍井壇,高不過半米,胖着肚子,貯十三斤的茶,還得夾四斤生石灰。

    小撮着家多年都沒有那麼些茶了,自家自留地裡能采幾斤?今年捋捋刮刮,收了五六斤,還不敢讓隊裡發現。

    國家規定得嚴,郵寄不得超過一斤,送人不得超過兩斤,每個人隻能留下私茶半斤到一斤。

    小撮着雖是老革命,卻是脫了黨的;雖是老貧農,卻是和城裡資本家牽絲攀藤的。

    所以他躲在門背後,不想讓隊裡發現他的能裝十三斤茶的龍井壇——他千方百計弄來的茶,也隻能裝滿一半,但左鄰右舍連這半壇都裝不滿呢,有些幹脆把茶壇都扔到屋外院角裡去了。

    你想,茶都沒有,還要什麼茶壇? 小撮着的這隻茶壇,就是從院後撿回來的,所以要好好地烘壇。

    這活兒小撮着在忘憂茶莊做了幾十年。

    “解甲歸田”後,給隊裡幹活,大鍋飯,手藝粗了。

    今日便技癢,下了一番心思,要把它給重新“細”回來。

     他讓采茶往紙袋裡裝生石灰,再用布袋套上。

    茶葉事先已用兩層的牛皮紙包了,一斤一包,放在旁邊矮桌上。

    然後,他開始了第三遍烘壇。

     龍井茶的烘壇,先得兩樣東西,一隻鉛絲吊籃,盛了燒紅的炭,用了三根鉛絲挂到壇底,烘十來分鐘,取出;然後冷卻,再來一次,凡三遍。

    小撮着為了這五六斤茶,就忙上忙下忙了一上午。

    他是成心想把第三次烘壇留給杭家的,他知道今日杭嘉和必帶着侄甥孫輩來,就想創造一個熱烈的懷舊的氛圍,在七手八腳和七嘴八舌中,把兒孫們的事情給定了。

     現在茶壇已冷過兩遍,人影未見。

    眼見茶壇火氣已盡,再不烘壇,就要前功盡棄了。

    他隻得重新撥亮炭火,心裡納悶:東家杭嘉和一向就是個守時之人,他常用茶聖陸羽的人品來做例證,說:與人為信,雖冰雪千裡,虎狼當道,不愆也。

    這個“愆”字,東家是專門做了解釋,就是耽誤的意思。

    今日卻“愆”了,想來必是有原因吧。

     祖孫兩個,各想各的。

    那個已經在城裡招待所當臨時工的采茶,對爺爺的舉動不那麼以為然——烘壇三遍,空佬佬,犯得着? 采茶姑娘翁采茶有她的苦惱:一是想有城市戶口而不能;二是招待所的小姐妹給介紹了一個對象,爺爺不但不同意,還要把城裡寄草姑婆的兒子杭布朗配給她。

    這個杭布朗,又不像得荼、得放他們,從小就熟的。

    她從來就沒有見過他,隻曉得這個人一直在雲南少數民族幹爹那裡的大森林裡生活,二十出頭才回杭州,工作也沒有的。

    現在暫時在煤球店裡鏟煤灰,和她在招待所裡燒鍋爐沖開水有什麼區别?爺爺把他說得千好萬好,又有城市戶口,又是世交,人又登樣。

    總之配給他,天造地設。

     她就趕到梅家塢,奶奶本來就是那裡人,父親又是那裡的招贅女婿,一家人都在那裡落戶,隻把她留給了翁家山的爺爺。

    現在是要辦終身大事了,父母管不管!父母當然是管的,他們聽了這門親事,倒也輕松,說:“寄草姑婆家有個小院子,嫁到城裡去,那有多麼好!你爺爺錯就錯在土改前頭回了家,貧農倒是變了個貧農,到底弄得我們都成了農村戶口。

    雖說你現在當個臨時工,哪年哪月能轉正?” 翁采茶激動地說:“你們又不是不曉得,寄草姑婆的老公還在牢裡呢!”父母聽了,待了一會兒,關上了門,說:“不是說冤枉的嗎?人家死不認賬,隻說自己是共産黨的人,一天到晚在告呢。

    ” 翁采茶撇撇嘴,到底城裡待了兩個月,領導常到那裡開會的,茶都替他們倒過七八十來回了呢,也算見過世面了。

    她說:“告?一百年告下去也沒用的,告來告去,還不是十五年?” 采茶娘掰着手指頭算了算,十五年已經到了,就說:“阿囡,管他真冤枉假冤枉,不要緊的,反正你還有七八個兄弟姐妹,其他人都好嫁娶工人階級貧下中農的。

    ” 翁采茶很委屈,說:“為什麼讓人家嫁好人,讓我給勞改犯做媳婦?” 父母沉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