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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議……” “幾個人?誰?”鄭子雲站起身來,走到田守誠的對面去。

     “……”田守誠無言以對。

     “幾個人的私下議論就可以成文,代表黨組發到各個支部去?是誰給你們的權力篡改中央關于黨員代表的選舉條件?怪不得群衆反映,重工業部的事情,隻有四個人說了算,部黨組說了是不算的!”用不着田守誠回答,他也知道是哪幾位。

     “我們并未以黨組的名義印發。

    ”田守誠早已考慮周到,既無擡頭、也無落款,誰也抓不着什麼。

    “監守自盜”這種事情會落個什麼下場,他心裡相當清楚。

     “那你們為什麼沒有勇氣簽上自己的名字?以你們個人的名義也并非不可嘛。

    問題很清楚,就是要在群衆中造成一種錯覺,這就是部黨組的意見。

    借組織手段,強加于群衆。

    我要求召開部黨組會,把這件事向黨組成員,向廣大黨員群衆說說清楚。

    我以為這種非組織活動,是非常錯誤的。

    這種情況,在我們部裡,已經發生過多次,在黨的政治生活中,是極不正常的現象,是無視黨的原則的表現。

    我們不能在大會上講的是一套,心裡想的、實際上幹的又是另外一套,否則,我們怎麼還能稱做共産黨人?” 田守誠心裡冷笑。

    也不知道誰,嘴上一套,心裡想的、實際幹的又是另一套。

     說得冠冕堂皇。

    不就是為了自己一個代表席位嗎?那麼重的病不好好休息,卻累死累活地到處做報告,講改革,講調整,不是為自己撈取政治資本又是幹什麼?但他還是壓住火,說:“有意見可以提,有問題慢慢解決,何必意氣用事呢?何況你身體不好,有病,不适于激動。

    ” 他要穩住鄭子雲。

    這麼多年的官場生活,也沒把他教訓出來,老像個運動場上的新手,橫沖直撞,不懂得規則,也不理會裁判員的哨子。

    對這種人要躲着一點,不然就會被他撞個筋鬥,摔疼了犯不着。

    再說這件事,到底不那麼正大光明。

    天底下頂高明的騙子也騙不了自己。

     鄭子雲聽出田守誠話裡有話,他透徹地一笑。

    意氣用事?在這種人心裡,一切黨性原則都已化為烏有,或在作報告的時候才會引證的條文,他再也不能理解什麼是共産主義的理想了。

     “不要把事情岔開去。

    這件事情必須立刻解決,或者你通知各個支部立即收回,或者我上報有關領導機關處理。

    ” 真是茅坑裡的石頭,又臭又硬。

    誰曾經這樣評價過鄭子雲?想起來了,是那位已經讓人刨了骨灰的理論家。

    骨灰可以扔出八寶山革命烈士公墓,這句話可沒有過時。

    一個人的話不能句句都錯,這句話就千真萬确。

     “既然你這樣堅持,我們就研究、研究吧。

    ” 研究,研究。

    這兩個字的妙處,真是隻可意會不可言傳。

    它在時空上給人回旋的跨度,在大字前頭還可以加上個“最”。

    如果給所有的詞彙也來一個評獎,它的實用價值應該名列前茅,也許有人會情不自禁地高呼,“‘研究、研究’萬歲!”鄭子雲想,等他将來退休沒有什麼事情可幹的時候,他就要研究、研究這些個“研究、研究”。

    也許他還要寫一本書,寫他當初怎樣研究,後來又怎樣研究,各種不同的人是怎樣研究,應該怎樣研究…… “好吧,我等你的消息。

    ”這種場合總要給對方一個台階。

     田守誠的臉,重又像膩子膩過一樣的光滑了。

    他永不會有尴尬那種感覺,鄭子雲也不會有,尴尬是小孩子們的事情。

     臨到他們分手的時候,那氣氛如同他們剛剛在一起談論的是在遠隔太平洋的美國,下一任總統究竟是裡根還是卡特? 送走鄭子雲之後,田守誠一把抓起茶幾上那張像潰軍手中的破旗一樣的紙片,嘩啦、嘩啦地撕個粉碎,團成一團仍進紙簍。

     他媽的,剛才這一仗真是刺刀見紅,又讓這家夥赢了一着。

     田守誠懊惱地想到,最近一個時期他連連失誤。

    這說明他着急了,沒有耐心了,沉不住氣了。

    不好,這很不好。

    這是一種走下坡路的迹象。

    好像他的機智、才能,如同落花,随着流水一同逝去了。

    難道他真是老了嗎?他和鄭子雲差不多年紀。

    可是那個病秧子,過得倒蠻有勁。

     田守誠呷了一口熱茶。

    真苦,沖得太濃。

    然而心頭覺得猛地一爽,他又趕緊喝了兩口,慢慢地咽下喉嚨,好像這杯濃茶,可以把腸胃裡的晦氣沖走。

    這兩年他的茶越喝越濃,好像吸煙、飲酒,越來越上瘾。

    唉,生活裡的味兒越淡,煙、酒、茶的味兒就會越濃。

    田守誠往茶幾上瞥了一眼,果然,給鄭子雲沏的那杯茶,他一口也沒喝。

    鄭子雲是不喝濃茶的。

    那個人生活過得似乎很有節制,好像在填寫一張每個空欄都留得不大的表格,簡明,緊湊,枯燥,乏味。

    看多了讓人掃興,敗胃口。

    不知他老婆和他一塊兒怎麼過?!他竟會養出兩個孩子,真是難為他了。

    這樣的人應該出家當和尚。

     一擡頭,田守誠看見肖宜站在門口,他一定在那兒站了好久。

    幹什麼?窺測他的心理活動嗎?幸虧人類在科學技術上的進步,還沒有達到這個水平,否則豈不天下大亂。

    如果人人都像一本書,誰想打開就可以打開,誰都知道誰心裡在想些什麼,人和人其實都是一樣的,吃着五谷雜糧,有着七情六欲……那還了得?那就不會再有神聖和卑微,權威和服從,也就沒有了田守誠。

     肖宜那副神氣真怪,好像懷裡揣着把攮子,正在猶豫着現在就給他一攮子,還是再呆一會兒? “小肖啊,有什麼事情嗎?” 老站在那裡,怪讨厭的。

     “有點事。

    ”肖宜的下巴哆嗦着。

    “您剛才和鄭部長談話,我不好插嘴。

    您不是問鄭部長,那東西他是從哪裡弄到的嗎?”肖宜激動得很,話說得結結巴巴,直讓田守誠起急。

    “那東西是我,我給他的。

    ” 好家夥,這一攮子真厲害。

     肖宜下了決心,準備說完這番話就卷着鋪蓋卷滾蛋。

     走?沒那麼容易。

    田守誠早知道,從第一天當秘書起肖宜就不願意,覺得在他這裡不自在,不舒服。

    可是他走了,田守誠還上哪裡去找一個比肖宜更富有代表性的人物呢? 哪怕發生了這件事,田守誠也不肯放他走,擴散出去就更加不利,相反,把肖宜留下輿論上才是有利的。

    再說田守誠能白讓他攮這一下?不自在?不舒服?越是不自在、不舒服,就偏讓他在這兒受着。

     這一手田守誠真沒料到。

    通過兩三年的觀察,他原以為肖宜已經變成世外之人,看來這個觀察極不準确,以後要加倍提防他。

     田守誠斟酌着字句:“肖宜同志,這樣做會影響安定團結的,不過嘛事情已經過去了,以後注意就是喽。

    ” 肖宜卻不肯接受這賞賜。

    “影響安定團結的是這件事情的本身,而不是我。

    任何一個正直的共産黨員,都應該反對這種錯誤的做法。

    而且我希望給我另外調換一個工作,這個工作我在能力上不能勝任。

    ” 田守誠決計不和肖宜去論那事情的短長,和他有什麼好扯的。

    是又怎樣,不是又怎樣?肖宜又不是中央紀律檢查委員會的委員。

     田守誠随口念出一條經文:“這是工作需要嘛,有什麼意見,我們以後再找個時間交換一下?啊?” 把肖宜打發走之後,田守誠覺得這個上午什麼事也幹不下去了,都來湊熱鬧,好像商量好了一樣。

     忍氣吞聲。

    逆來順受。

     他受了多少罪啊,這個官兒,好當嗎?啊!? 工間操的鈴聲響了。

    十點整。

    大喇叭裡,立刻響起了體操教練那威風凜凜,像在指揮千軍萬馬的嗓門,比他這個部長耀武揚威多了。

     “現在開始做廣播體操,預備——一、二、三、四……”聽聲音就知道那人底氣挺足,血氣方剛,誰的氣也不會受。

    要是有人敢揉搓他,他一拳頭就會讓人家臉上開花。

     唉,人要是有所求,就得有所失。

    算來算去,還是收入大于支出,不然這個買賣還能幹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