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德州内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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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州,是個水旱碼頭。

    城牆,全是磚的,又高又厚,十裡開外就能看見。

    城上的垛口,像條鋸齒兒朝天的大鋸,藍汪汪,青徐徐,一眼望不到盡頭。

     傍黑時分。

    一位光背少年,出現在南關街上。

     這裡,是全城的繁華之區。

    各種各樣的鋪面,一家挨着一家。

    許多木制或布制的招牌,塗着刺眼的色彩,挂在業号門口。

    廈檐下邊的明柱上,滿是招徕顧客的大字,除了庸俗的吉利話和佞妄的狂大語,還添了些時髦的新名詞。

     街道上,人來車往,市井營營。

     讨飯的過來了。

    他肩上背着破褡裢,手中拿着牛胯骨,走着,敲着,唱着: “改了朝,換了代,當鋪掌櫃好買賣;掌櫃還穿綢和緞,窮人光腳當棉鞋……掌櫃的,休發火,如今世道是‘民國’;前清時候我來過,如今來的還是我……” 光背少年,緩步街頭,四下撒打。

    這眼前的情景,使他憤憤不平,而又迷惑不解:“怎麼鄉下城裡都有窮的富的?不是說已經推倒了滿清皇上建立了‘民國’了嗎?怎麼窮的還是照樣窮,富的還是照樣富呢?這叫個啥‘民國’呀!”他走着想着,進了南門,又來到城隍廟前。

     這裡商号少了。

    道邊上淨些小攤子。

    蔥簍靠着鹽箱,肉案連着魚筐,五金兼營木器,雜貨帶賣鮮姜。

    賣馃子的孩子,穿着油衣裳,攜着竹籃子,在攤案空間,跑來串去,高聲叫賣: “香油馃子,又酥又脆,好吃不貴……” 賣糖葫蘆的老人,扛着杆子,抱着簽子,也是邊走邊嚷: “冰糖葫蘆仨子兒倆,抽簽赢了倆子兒仨……” 那少年走進城隍廟,又是一番景象—— 東邊是賣藝的。

    周遭兒的觀衆,圍了個人圈兒。

     賣藝人将四塊新磚摞起來,用手掌猛力一劈,把四塊磚全切成了兩截,他的手上隻硌了一道白印兒。

    然後又把刀柄拄在地上,他用肚子對準朝天的刀尖壓上去,壓得刀片揻了個弓彎兒,他的肚皮上隻紮了個白點兒。

     看熱鬧兒的觀衆,有的往場子裡扔銅錢,有的一面拍呱兒一面喝彩:“嘿,真不糠!”“嗬,好功夫!” 西邊是說書的。

    說的段子是《三打祝家莊》。

    說書人嗓音挺豁亮,吐出字來嘎崩兒脆,發出音來煞口兒甜。

     說書人前面的聽衆,一堆堆,一排排,高高低低,密密層層,圍着他擺了個扇子面兒。

    這裡邊,有白須滿胸的老爺爺,有梳着灰白髽髻的老奶奶,有網着大盤頭的小媳婦,有留着長辮子的大姑娘,也有剛剛剃了光頭的小夥子,還有穿着開裆褲的娃子們……所有這些人的眼珠子,仿佛都被說書人用一根看不見的細線系住了——他那裡輕輕一扽,全場的眼珠子都跟着他的手指頭骨碌碌地轉。

    整個兒說書場,靜得鴉雀無聲。

    說書人的桌子上,擺着一壺酽茶。

    直到他端起茶杯喝水潤嗓子的時候,人們才抓緊這個空隙議論幾句: “梁山将真是好樣兒的!” “腳下這個世道兒就該有這麼一夥兒人!” “唔!還說這個?腳下是‘民國’啦!” “‘民國’?狗屁!挂羊頭賣狗肉,換湯不換藥……” 那邊鼓子一響,這七嘴八舌頭的議論聲立刻停下來。

     光背少年站在邊兒上聽上了瘾,他找來一塊半頭磚坐在腚下,也正經八道地聽起來了。

    方才,他的肚子裡還腸子碰得肝花響,可一聽入了迷,連餓也忘了。

     這位光背少年你猜是誰?就是死裡逃生的梁永生。

     那天晚上,梁永生剛埋完了爹的屍體,獨眼龍就領着幾個狗腿子追來了。

    永生娘因為腳小跑不動,讓永生快跑永生又堅決不幹。

    她為了讓兒子逃活命,喊了一聲“永生快跑”,跳了運河。

    永生為了救娘也跳下河去,可是娘已經被大浪卷走了。

    這時,狗腿子們已來到河邊。

    機靈的永生一個猛子紮進河裡,又在橋底下慢慢地鑽出頭來,用手摳住磚縫,傾聽着河岸上的動靜。

    直到狗腿子們全滾了蛋,他才爬上岸,坐在橋頭上望着河水想起了娘,不由得嗚嗚地哭起來。

    他哭着哭着,娘的聲音在耳邊響起來:“永生快跑!”永生心裡說:“是啊!娘是為了讓我逃活命才跳河的,我得趕快離開這裡!到哪裡去呢?”這當兒,爹的聲音又響在耳旁:“你遠走高飛,長大成人……報仇!”永生望了望埋在河灘上的爹,想了想死在河水中的娘,然後沖着運河說: “爹,娘,你們放心吧,我一定給你們報仇!” 他說罷,一跺腳,走了。

    從那,他隻身一人,走呀走,走呀走,一直向前走。

    渴了,就捧起河水,飽喝一頓;冷了,就找個避風處,曬曬太陽;餓了,就揀起殘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