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鬧元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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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像人,七分像鬼。

    那張瘦驢般的長弧臉上,七個黑窟窿本來就擺得不正當,現在一生氣,又全挪了窯兒。

    這副臉譜兒,叫那黃表紙般的面皮一襯,簡直像具剛從棺材裡爬出來的屍殼。

     白眼狼來到近前,扯開公鴨嗓子沖着狼羔子結結巴巴地吼叫起來: “混、混蛋!淨、淨跟人家打仗,給我滾、滾蛋!” 他一面吆喝,一面用那對白色多黑色少的三棱子母狗眼兒從深坑裡朝外乜斜着人群,好像在對人們說: “瞧,我賈永貴多‘仁義’呀!” 可是,周遭兒的人,沒誰理睬他。

     一對龇牙咧嘴的大獅子,擺頭甩尾地撲過來了,差一丁點兒把白眼狼撞倒。

    他趔趔趄趄向後倒退着,吭噔一聲倚在豬窩上。

     擠在路心的人疙瘩,也一哄而散靠向路邊。

     引獅子的人,是年方十七歲的楊大虎。

    他頭上罩着塊白毛巾,腳下穿了雙踢死牛的老鏟鞋,從頭到腳一身短打扮兒;左手舉着紅繡球,右手舞着一口刀,忽而拉個把式架兒,忽而打個旋風腳,引得一對大獅子圍着他撲撲棱棱鬧故事。

     這位“引獅獵郎”楊大虎,是鐵匠楊萬春的骨肉。

     十三年前,楊萬春在村裡領頭鬧過義和團。

    後來白眼狼勾通縣衙把他掐入大獄折騰死了。

    楊萬春在世時,鬧社火引獅子這個腳色,年年都是他的活兒。

    楊大虎這個後生,人窮氣不餒,如今接過了爹爹的紅繡球,又引上獅子了。

     獅子過去了。

     高跷上了場。

     這個高跷隊,陣容真不小,淨些壯漢子。

    其中有:長工的兒子黃大海,月工的兒子王長江,佃戶的兒子房治國,店員的兒子龐安邦,石匠的兒子唐峻嶺,瓦匠的兒子汪岐山,攤販的兒子喬士英,羊倌的兒子李月金……前前後後要有二十幾号人。

     高跷後頭是秧歌; 秧歌後頭是鼓樂; 鼓樂後頭,還有龍燈,旱船,太平車……扯扯拉拉一大溜,滿滿當當半截街。

     社火沿街而行,由北向南進發。

     他們每到一個胡同口兒,那裡就響起鞭炮,放出焰火,旁邊還擺上茶水桌子,糖果碟子。

    這一切的一切,都是為了向社火“總指揮”表示:賞個臉,撂個場兒,在這裡表演一番。

     “總指揮”是誰?就是那位打鼓的梁寶成。

     社火隊這麼多人,不論幹啥的,他們的一招一式,一闆一眼,全聽鼓點兒指揮。

    他們這一手兒,是常明義從戲班兒裡學來的,後來又傳給了梁寶成。

     說話間,鼓點兒變了。

    鼓點一變,人變動作隊變形,社火立刻進入高潮。

    獅子躍凳、撲火;高跷劈叉、折腰;秧歌翩翩起舞;太平車險渡斷橋;龍燈,旱船,也都耍得更歡了。

    就連瞧熱鬧兒的觀衆,叫鼓點一催,也都昂首挺胸提起精神。

     這是為啥? 哦!“賈家大院”來到了。

     賈家大院,是一片坐西朝東的磚瓦建築——垂柱門樓子配上那一丈多高的垣牆,給人一種陰森的感覺;牆頭上那狼牙鋸齒般的垛口,又增加上一層恐怖的氣氛。

    如今,門樓的溜口上,橫搭着一匹白布;“積善堂”三字大匾上,蒙了一層黑紗;已張落半邊的“門神”,把那“忠厚傳家遠,仁義處世長”的門對遮住了一半;高高的門階下邊,緊靠石獅又豎上一幟門旛;一些亂紙碎片,夾雜着淺黃色的紙錢,在門裡門外随風飛旋。

    此類裝點,更把那陰森、恐怖的氣氛加濃了。

    這種景象和社火的歡樂景象攪在一起,顯得極不協調。

     原來是,賈家大院死人了。

     說具體一點,就是大年三十那天,白眼狼的“大哥爹”賈永富,在去縣城趕花花街的路上,也不知叫誰給宰了。

    如今停靈在家,尚未發喪。

     “大哥爹”,這是個啥稱呼?就是說,賈永富和賈永貴這對異母兄弟,實質上是父子關系。

    也不知是誰這麼能耐,用“大哥爹”這個稱呼,把他倆之間的複雜關系準确地表達出來了。

     咱先甭管賈永富是賈永貴的哥還是爹,反正賈永貴對賈永富的死,是異常“悲痛”的。

    可是,這隻老狐狸的死,對阖莊的窮人來說,卻是大快人心。

    可能就是由于這個原因,窮人們才喜迎燈節,大鬧社火。

    大概也是因為這個,白眼狼的門前,一沒張燈,二沒結彩,對社火隊來到他的門口,也面挂愠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