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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瓶‘茅台’啊!”老母親傷心落淚。

     當夜,在馬路邊,他将兩瓶貨真價實的“茅台”祭注于地。

    接着,他雙膝跪下用打火機一張一張地燒“大團結”。

    他愛父親。

    他真是從内心裡愛父親呵!他失聲哭泣…… 他喃喃地說:“爸,先給您這些錢,路上零花……我給您買的‘茅台’不是冒牌貨。

    ” 一輛卡車從馬路上駛過。

    一陣旋風将那十張“大團結”如墨菊般的灰燼卷走了…… “小夥子,什麼人死了也不值當來真格的啊!再者說呢,燒人民币是犯法的。

    ” 他緩緩擡起頭,見跟前站的是一位陌生人。

    雖然陌生,雖然是好奇的路人,一個“法”字,使他頓時有點緊張。

     他立刻站起來,賠着幾分小心說:“我不燒了!我不知道燒人民币是犯法的……真的!” “不知者不怪。

    ” “那……沒燒這些給您吧!就算謝謝您提醒我别犯法。

    ” 他由于緊張而讨好。

     對方趕快伸出隻手接。

     “曉東!曉東哎!你又惹事啦?”母親呼喚着,慌慌地走過來。

     在城市的這一條寂靜而文明的街道,在一九八六年這一個悶熱得積聚着大暴雨的夜晚,母親的聲音拖帶出極度忐忑的擔驚受怕的腔調兒。

     “你看,你看,你……你把我當成什麼人了啊!真是的!……” 對方表明着自己德性的清白,縮回那隻恨不得搶奪他的錢的手,心有不甘地匆匆走掉了…… “國慶”前夕,打北京來了一撥“走穴”的二三流影視演員,并有幾位據說小有名氣的男女歌星“搭幫兒”,以壯陣容。

     公園裡冷清了一年多的露天舞台派上了用場。

    入園門票由一角而三元。

    為了“突出重點”,獅子老虎狗熊豺狼被禁閉起來,連一隻猴兒也見不到。

     曲秀娟對影視演員的興趣比對動物的興趣大多了。

    而姚守義是喜歡聽現代流行歌曲的,盡管不會唱。

    所以星期天夫妻二人帶着兒子,各自身着體面的衣服來到了公園,還将嚴曉東拖來了。

     現在的人拿三元五元錢不當回事了。

    想要花三元錢一睹二三流影視演員芳容玉貌的人還真不少。

    他們的芳容玉貌也就值三元錢一睹。

    所謂“刹價貨”,“薄利多銷”。

    有人替他們計算,每場演出,少則分個五百六百,多則千兒八百也不成問題。

     大廣告牌上,紅的綠的美術字寫的是: 明星×××與×××聯袂登台,小品巧妙,演技精湛。

     歌星×××聲遏行雲,吟成白雪。

     一九八六年,但凡是個女的,在一部電影或電視劇中演過角色的,也是可以自诩為或被吹捧為“明星”的。

    在一次演出中唱過一首歌的,以後登台當然已便是“星”了。

     台上,報幕多時,該出場演唱的女歌星遲遲不露,在後台臉紅脖子粗地讨價還價。

     報幕的男演員幹在台上,靈機一動,對幾千名望眼欲穿的觀衆表演“老頭老頭出來……老頭老頭沒啦……” 台下,嚴曉東對姚守義說:“該出場的再不出場,那報幕員就會領我們唱‘排排坐,拍拍手,分果果’了吧?” 姚守義說:“你想得倒美!幾千人分果果,他們就賠大發了!” “守義,你最近見到吳茵沒有?” “見到了。

    她和那小子離了!” 嚴曉東望着台上“黔驢技窮”的報幕員,沉默良久,又問:“甯甯歸誰?” “當然歸吳茵!” “她還想不想結婚?” “她說暫時不想了,把甯甯撫養到上了中學再考慮。

    我看她還算樂觀。

    她告訴我她寫了一部中篇小說,就要在什麼刊物上發表了!” “也許她能成為女作家?” “但願!” 該出場的歌星還不出場。

    一男一女兩位聞所未聞的電影演員墊場表演乏味的小品——“剃頭”。

     嚴曉東說:“沒勁兒!還不如我當年剃得利索呢!” 姚守義說:“是他媽的沒勁兒!” “找個地方坐下吸支煙去?” “對!找個地方坐下吸支煙。

    ” 他們擠出人叢,走到一張長椅前,坐下吸煙。

     台上,報幕員幾番恭請,台下,觀衆千呼萬喚——身價百倍的女歌星氣哼哼地抛頭露面了! 台下不少小夥子拍掌吹哨,以洩心頭憤懑。

     嚴曉東說:“嚯,好熱鬧!” “你看那是誰?” 嚴曉東忽然擡手一指。

     姚守義看去,見姚玉慧推一輛輪椅車緩緩走着。

    車上坐一位戴墨鏡,穿無章軍裝的男人。

     嚴曉東奇怪地問:“她推的那是誰?” 姚守義回答:“是她丈夫。

    ” “丈夫?……” “嗯……雲南前線下來的。

    雙目失明了……一條腿還是假腿……戰鬥英雄……” “英……雄?……” “當然是英雄。

    ” 嚴曉東望着姚玉慧,緩緩站了起來。

     “你要幹什麼?” “跟她說幾句話呀!好長時間我沒見着她了……” “坐下!” 姚守義使勁将他拉坐下。

     “低頭!你給我低下頭!……” 姚守義首先低下了頭,嚴曉東便也疑惑地低下了頭。

     “再低一些!” 兩人都将頭低得不能再低。

     姚玉慧推着她的丈夫,她的戰鬥英雄,從他們面前目不斜視地走過。

     婚前,她告訴他:“我是個醜女人。

    ” 他說:“我是瞎子。

    ” 她還告訴他:“我性格孤獨,好靜不好動。

    ” 他說:“我少一條腿,想動也不方便。

    ” 此時,他問她:“你都看見了什麼?” 她回答:“許多人。

    ” “除了人呢?” “還有樹。

    ” “除了樹呢?” “還有假山。

    ” “假山仍是從前那種樣子嗎?” “假山仍是從前那種樣子。

    ” “人們都在幹什麼?” “人們都在看明星和歌星演出。

    ” “現在演出什麼?” “小品。

    ” “有意思嗎?” “沒意思。

    ” “在前線,就要發起總攻時,有了未婚妻的戰友,将未婚妻的照片放在貼胸的衣兜裡。

    沒有未婚妻的戰友,就将自己喜愛的女明星或女歌星的照片從各種畫報上剪下來,也放在貼胸的衣兜裡……” “你呢?” “我一樣。

    ” “你剪下來的是誰?” “赫本。

    ” “不是中國演員?” “不是。

    ” “男的女的?” “女的。

    ” “哪個國家的?” “我也不知道。

    ” “你崇拜她?” “是的。

    ” “為什麼?” “美。

    ” “很美?” “很美。

    ” 戰鬥英雄的嘴角浮現出一絲苦笑。

     他妻子的嘴角也浮現出一絲苦笑。

     她身體挺得筆直,目不斜視,瞅定前面一個别人不可知的目标,推着她的丈夫她的英雄,旁若無人地,神态刻闆地,緩緩地,緩緩地走着,走着…… 嚴曉東和姚守義聽他們的話聲漸遠,才擡起頭來。

     “你為什麼不許我去跟她說話?” “别幹擾她的心。

    ” “……” “從今往後,除非她遇到了什麼困難,需要我們幫助,我,你……再也不要去見她……” “……” “你保證!” “我……保證……” “讓他們從熟人的圈子中退出吧,也許他們都更希望如此……” 嚴曉東久久望着姚玉慧枯瘦的背影,忽然鼻子一酸,眼中一熱。

     他趕快又低下頭去…… 姚守義将煙一抛,狠踩一腳:“走,花了三塊錢,得聽聽去!不聽,三塊錢白讓他們掙了!” 于是二人踱回台下。

     穿超短裙而非拖地長裙的二十來歲的女歌星,手捏話筒,用咿呀學語的嬰兒那般稚稚嫩嫩的聲音唱道: 憂傷的情懷請把它抛開 你有那醉人的歌聲 你有那迷人的色彩 …… 站在嚴曉東身旁的一個小夥子,離台隻有二十多米,卻舉着高倍望遠鏡。

     嚴曉東笑問:“哥兒們,看見什麼了?” “裙子太長,什麼他媽的也沒看見!”那位連望遠鏡也不放一下。

     來唱支歌 誰不為你喝彩 人生本來愉快 …… 歌聲嬌嬌滴滴,比夜莺叫的還婉轉。

     姚守義問嚴曉東:“你愉快麼?” 嚴曉東反問:“這會兒?” “現話現說呗。

    ” “還可以。

    ” “唱得怎麼樣?” “聽得過去。

    ” 曲秀娟和兒子擠到了他們身邊。

    曲秀娟說:“這位是他們的台柱子!” 姚守義從兜裡掏出錢包交給兒子,吩咐:“去,買束花。

    等她唱完了,你跑台上去,把花獻她!” 兒子讷讷地說:“我不敢。

    ” 姚守義闆起臉道:“這都不敢,将來還指望你有什麼出息?快去!” 兒子便像隻耗子似的擠出了人叢。

     曲秀娟沒好氣地說:“看把你迷的,她才不稀罕花呢,她稀罕的是錢!” 來唱支歌 誰不為你喝彩 人生本來愉快 …… 台上,女歌星扭扭捏捏,反反複複隻唱這一句。

    仿佛不将幾千人都唱得和她一樣扭起來誓不罷休似的。

    唱到“本”字,甩出一個花腔女高音,滑成“奔”字,聽來如同“鑽天猴兒”花炮蹿上天空那種尖聲。

     忽然,觀衆騷動起來。

    人們莫名其妙地朝着同一個方向跑。

    頃刻,跑走了十之七八。

     一大股人潮湧向公園南門。

     嚴曉東扯住一人問:“怎麼回事?” “大學生在講演!” “講演?講什麼?……” “抵制日貨!” 那人被某種心态所驅使,滿臉興奮,匆匆跑掉。

     “爸,還獻麼?”兒子買到一束鮮花回來了。

     “獻!咱們照獻不誤!” 誰不為你喝彩 人生奔(本)…… 台上,女歌星唱不下去,捏着話筒,失态地望着混亂的觀衆。

    她的一隻腳,卻仍受着扭動和旋轉的慣力的擺布,一時控制不住地踢踏着…… 人生奔(本)來…… 後台的伴唱之聲,便也戛然止在這一句。

     公園南門那邊傳來了大學生通過揚聲器呼喊的口号: 驅逐“豐田”! 鏟除“日立”! 橫掃“三洋”! 抵制日貨! 振興中華! 慷慨激昂,有如當年“紅衛兵”呼喊“造反有理”! 嚴曉東說:“怎麼,咱們倒退回‘林家鋪子’那個年代啦?” 姚守義說:“老兄,現如今,倒退和前進都不那麼容易!走,咱們也給大學生侄子們捧捧場去!” 說罷,從兒子手中奪過鮮花,抛到台上。

     鮮花落在女歌星那一時控制不住,仍在踢踏不止的腳旁。

     報幕員及時出台,撿起那束鮮花,連連鞠躬,學着港腔高叫:“演出到此結束,謝謝,謝謝”…… “抵制日貨!” ………… 過了“國慶”,晚報登載《一九八六年——中國組畫》榮獲本市中青年畫家聯展二等探索獎。

     登在末一版,右下角,不顯眼的一小“旮旯”。

     一九八六年,中國,仿佛要在最後的兩三個月裡,憋出點兒什麼名堂…… 一九八八年二月二十二日于北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