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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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在馬路上攔了一輛出租車。

     他想見徐淑芳一面。

    她究竟是個好女人還是個壞女人,此時此刻,倒變得無關緊要了。

    而能不能再見她一面,卻似乎變得相當之重要了!他認為倘若錯過了今天,他将再也見不到她了。

    盡管曲秀娟告訴他,徐淑芳最多在國外旅遊三個月。

    他卻根本不相信。

    他甚至也不相信徐淑芳畢竟仍是中國人。

     “飛機場!趕上三點鐘的飛機,要多少錢我給你多少錢!”被這話所鞭策,小汽車風馳電掣。

     機場,夏律師夫婦送兒子出國留學。

    那“托福”留學生搭的也是三點鐘的國際客機。

     “爸,媽,你們别愁眉苦臉的啊!有我這麼個兒子你們應當感到自豪嘛!别人指望兒子考上‘托福’,還沒我這麼有出息的兒子呢!又不是送我上中越邊境去打仗!” 夏律師陰郁地說:“别吸毒,别得上艾滋病,别忘了你在中國還有爸和媽。

    ” 兒子笑道:“爸,你說的什麼呀!” 此時,登機者已剩下寥寥無幾了。

     徐淑芳與陳氏父女姗姗而來,發現夏律師,雖在時間短促的情況之下,免不了還是要停步交談幾句話的。

     那躊躇滿志的“托福”留學生,從旁聽說徐淑芳也是去美國,連連鞠躬:“阿姨,我是初次去美國,請多關照,請多關照!” 徐淑芳瞅瞅陳先生,笑道:“這話對他說,連我也得受他關照啊!” “托福”留學生立即轉移目标,又連連對陳先生鞠躬,畢恭畢敬地說:“請多關照,請多關照!……” “好說。

    ”陳先生笑了,對夏律師道,“貴公子挺讨人喜歡的嘛!” 夏律師苦笑道:“我這當父親的,是‘無為而治’啊,見笑,見笑!” 夏律師夫人也說:“陳先生,拜托了啊!”她掏出手絹抹淚了。

     陳小姐彬彬有禮地插言:“去美國留學,是好事呀!您放心,我父親會說到做到的!爸爸,咱們不能再耽誤了!” 于是雙方握手道别。

     “爸,媽,拜拜!” “托福”留學生将自己的皮箱扛在肩上,殷殷勤勤地替陳先生拎着皮箱,興沖沖走在最前頭。

     夏律師夫婦目送他們走入檢票口,急忙轉身撲向落地窗前,朝外望着那架即将起飛的“波音”。

     他們望見自己的兒子最後登上飛機舷梯,轉身而立,高高揚起手臂,喊了句什麼。

     妻子問:“他喊什麼?” 夏律師回答:“我也聽不見。

    ” 那風華正茂的年輕人驕傲地豪邁地大喊的是:“别了,中國!” 出租車未停穩,劉大文便跳下了車,欲往機場内跑,卻被反應迅速的司機一把死死揪住:“給錢!” 他摸摸衣兜,抱歉地說:“沒帶錢包,送走人,我回去還坐你的車!” “少來這套!”司機也下了車,仍死死揪住他不放,“你入機場,我哪找你去?我才不上這個當!” 劉大文無奈,眼睜睜望着跑道上,那架“波音”收起舷梯,開始徐徐滑行,愈來愈快,終于昂起機頭,一聲長嘯,如同一隻銀色大鵬,沖上了藍天…… 七八位身着淺藍色制服體态婀娜的“空姐”,排着縱隊步出機場,好奇地望着劉大文和司機。

    劉大文也呆呆地望着她們,他似乎今天才從一個酣長的迷夢中醒來,發現生活中比他的“小女孩”更加漂亮更加富有魅力的女性,原來竟是多得成排列隊的。

     揪着他衣領的司機搖撼他,氣憤地嚷:“你還他媽的賞花閱色!給錢!” 嚴曉東并不是到外地“跑買賣”,而是去擔任一部電視劇的“監制人”。

    在小婉的乞求下,他贊助了那個拍電視劇的“野班子”三萬元,為讨小婉歡心,使她擔任女主角。

     那部電視劇的劇名還沒最後确定,也許叫《壁櫥裡的女屍》,也許叫《幽夜鬼影》,或者叫《一個“倒爺”和一位女模特的羅曼史》什麼什麼的。

    如果叫第一個劇名,小婉演女屍。

    如果叫第二個劇名,小婉演“鬼”。

    如果叫第三個劇名,小婉演女模特。

    反正全劇算上“女屍”就這麼三個女角色。

    “導演”說她愛演“女屍”就演“女屍”,愛演“鬼”就演“鬼”,愛演女模特就演女模特。

    她演什麼,就将什麼往主角上靠。

    “導演”對她一應百應,言聽計從,因為主要的一筆“贊助”是她拉的。

     小婉覺得演“女屍”血滴乎拉的,太吓人。

    演女模特假酸捏醋的,會引起觀衆“逆反”。

    她說她要演那個“鬼”,又嫌“鬼”的戲太少。

     導演說:“行!咱們給‘鬼’加戲,幹脆拍成一部高水平的鬼戲!曆屆電視劇金鷹獎、飛天獎,還沒有過演‘鬼’而獲獎的女主角呢。

    演好了,大爆冷門,興許能拿個最佳女主角!” 在“導演”的鼓動下,小婉對演好那個“鬼”信心十足。

     嚴曉東總想讀讀劇本,可劇本不是“正在進一步修改”,就是“送去打印了”或“有關領導正審查”,所以他始終沒讀到。

    起初他很懷疑那幫人不是“搞藝術”的,他們一個個行為乖張,口出穢語。

     小婉要求他徹底打消懷疑:“大哥,相處這麼久,你還不了解我麼?我會騙你麼?我演出名了,你也跟着出名啊!你當監制人,電視劇一播放,幾億人都記住有個嚴曉東了!監制人那得比導演更有水平,對整部劇的藝術質量負責!” 而且那幫人個個有名片,全組有介紹信。

    說拍,選定了場景,支起攝像機真刀真槍地實拍。

    不由他不信。

     他責任心很強地看他們排了一場精彩的戲:男主角愛上了小婉演的那個美麗的“鬼”。

    兩情相悅,愛意暢濃,所謂“身不由己”。

     導演對那場戲要求極嚴,反反複複拍,還是大搖其頭道:“不理想,不理想,重來!” 攝像不耐煩,說:“操,這場戲還需要雞巴導演麼!定準機位,塞盤帶子,讓他倆随便安排去!明早來取帶子!” 導演闆臉堅持:“中心情節,半點不能馬虎!” 嚴曉東覺得導演是位好導演了。

     第二天他告辭。

    臨行說:“導演,我信得過你!我不用整天跟着監制了。

    别忘了把我嚴曉東的名字打在字幕上就行!” 導演回答,那是絕對忘不了的。

    打算着奪獎,豈能缺少了一位監制人麼? 當夜下火車,小趙前來接站,一路向他販賣“新潮系列”:“打‘奔馳’的,繡外國蜜,吸鬼子煙,喝威士忌。

    擲保齡、碎(cuèn)電子、跳霹靂。

    吃西餐、炒美元、切港币。

    穿牛仔褲、披新潮裝。

    得艾滋病,洗桑拿浴。

    喇瘋狂的愛,掙火紅的‘屜’。

    哎呀我要飛躍,英特納雄耐爾就一定要實現!……” “什麼亂七八糟的,不懂!” “白領倒爺”一片糊塗。

     “大哥,你聽我解釋:出租小汽車怎麼叫?英文叫‘的士’吧?坐出租小汽車,起碼那得坐‘奔馳’牌的,坐雜牌子的,那掉價!現如今有資格的,早就不跟中國女孩子‘玩戲’啦!跟外國的玩,那多顯身份!繡,‘繡蜜’。

    大哥你聽聽,這是學問,是文化。

    沒點文化能造成這麼個詞兒嗎?病了?什麼病?肝癌?直腸癌?那活該!死人的事是經常發生的!得艾滋病,那什麼自我感覺?明擺着就不是等閑之輩嘛!……” 嚴曉東笑道:“才幾天不見,你又出息不少!” 小趙回答:“我不落後!現如今我光怕落後!” “哎,你這是引我走哪兒來了?” “到畫家那兒去!” “哪位畫家?” “大哥你真是貴人多忘事,賣你‘偉大的女奴’那一位呗!” “這麼晚了,我又不想再買他的畫了,到他那兒去幹什麼?” “大哥,你無論如何得跟我去!這不拐個彎就到了嘛!他叫我今天不管多晚,也得把你帶去!他要當場作畫,讓你開開眼!” 小趙一片熱忱,嚴曉東不願掃他的興。

    兩人說着走着,不一會兒來到了畫家的單身宿舍。

     四十多歲的光棍畫家,開了門,客氣地将他們請入,說:“我立刻開始,你們别急!” 地上擺了一隻大洗衣盆。

    盆四周,圍着二十幾隻顔料瓶。

    但見他,拿起一瓶,咕咚咚,全倒入盆中。

    又拿起一瓶,咕咚咚……再拿起一瓶,咕咚咚……放下一瓶,拿起一瓶,一聲不響,将二十幾瓶顔料全倒入大洗衣盆中。

    盆中就非常之奇觀。

    直看得嚴曉東二人張口結舌,目瞪口呆。

     畫家用畫筆杆兒在盆中攪了幾下,歪着頭瞅瞅,又攪了幾下,然後将一方雪白畫布,緩緩鋪入盆中,獨自吸起煙來。

    吸完一支,緩緩從盆中拎出畫布,展放桌上,又鋪入一方畫布。

    如法炮制幾幅,嚴曉東二人大惑不解。

     “嚴老闆,你也請來作一幅吧?”畫家将攪顔料的畫筆杆兒遞向嚴曉東。

     “我,不敢不敢!” “來吧,别不敢嘛!” 嚴曉東猶猶豫豫地接過了畫筆杆兒。

     “攪哇!随便攪!” 嚴曉東一陣猛攪,如攪麻醬一般。

     畫家笑道:“沒事兒沒事兒,照我的樣,鋪一方畫布!” 嚴曉東在畫家的指導下,懷着種稚子學藝的虔誠,完成了一幅。

     “不錯!相當不錯!”畫家表示滿意。

    于是将那些着了顔料的畫布,一一用小夾子夾在晾衣繩上。

    那幾幅色彩斑斓的畫布,懸挂一起,玄妙各異,倒也相映成趣。

     “這算什麼?”小趙忍不住發問。

     “《一九八六年——中國組畫》!”畫家高傲地回答。

     “什……麼?!……” “《一九八六年——中國組畫》!” 嚴曉東給鎮住了。

    不是被那幾幅畫鎮住了,而是被畫家的話和那種自信的樣子給鎮住了。

    《一九八六年——中國組畫》那幾方廉價的色彩斑斓的畫布,一賦予這等氣吞山河的标題,似乎就非同小可了。

     他低頭瞧瞧自己親手攪過的那一大洗衣盆染料,又瞧那組畫,仿佛感覺到無數種生命在那些畫布上呈現出來,相互滲透着,混淆着,一種覆蓋一種,一種襯托一種,每一種都宛如在畫布上流淌着,使整幅畫布也仿佛騷動了起來。

    他認定了它們是有價值的,遠比“偉大的女奴”更有價值。

    盡管它們是簡單操作之下的“産品”。

    他要買下《一九八六年》,買下《中國》。

     “賣給我?” “不賣。

    ” “我出高價!” “出高價也不賣。

    ” “為什麼?” “我要憑它們在畫展上奪獎。

    ” “……” “以前賣給你的,是騙錢貨。

    這一組畫,是為了争得名聲。

    錢和名聲,我都缺少,都需要。

    像需要錢一樣需要名聲,像需要名聲一樣需要錢。

    這你不難理解吧?” “我……理解。

    ”他失望極了。

     “那幅‘偉大的女奴’,你多給了我三百元,我一直對你心懷感激。

    也沒個機會表示……這樣吧,你自己完成那一幅,歸你了。

    ”畫家友好地在他肩上拍拍,将煙盒舉到他面前。

     也許是因為三個人對《一九八六年》的創造性勞動,對《中國》的異想天開不拘一格的“誕生”感到滿意吧,都顯得挺高興。

    都似乎還有些話需要交談。

    盡管夜很深了,畫家卻好客地找出半瓶“茅台”,花生米、罐頭什麼的,誠懇挽留兩位似乎頗懂行的“鑒賞家”小酌一番。

     于是為“一九八六年”幹杯。

     為“中國”幹杯。

     于是望着“一九八六年”,大談一九八六年。

    望着“中國”,大談中國。

    正所謂“書生意氣,揮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