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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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尤其見到那個女人文雅、溫順的樣子,無法抑制的妒火幾乎使她喪失了理智,劈頭蓋臉地撕打那個向她跪下的女人,她覺得高伯年一定愛那個女人,一定反感她婚後變得越來越暴躁的性格。

    她要報複他。

     報複的機會來了。

    她碰到一個中學同學王守義。

    王守義的父親曾是沈萍父親買賣行裡的賬房先生,而王守義則曾是沈萍的追求者。

    郊遊,沈萍不慎鞋子掉下了山坡,同學們取笑,起哄,王守義爬下坡,替她取回鞋子。

    平日放學,隻要天稍黑,或趕上風雨,他就在校門口等着她,一直把她送回家。

    但沈萍根本看不起他,唯唯諾諾,酸裡酸氣的,像個女人。

    她決心做個新女性,心目中設計出自己崇拜的英雄。

    這次見了面,才知道解放後王守義也進步了,在市委統戰部裡當了幹部。

     她把老同學領進了自己的房間。

     與其說她在報複高伯年,不如說是在報複自己。

    在毫無情愫地出讓了幾次自己的身體以後,她後悔了。

    她開始厭惡王守義,也厭惡自己,覺得自己幹了一件最荒唐的蠢事。

     她不過是想借此發洩對丈夫的怨氣,取得心理上的平衡,但後果卻不堪想象。

    她懷孕了。

    這是她沒有想到的,她絕不想和這個人結合出一個生命來。

    丈夫對不起她,但并沒有給家庭帶來麻煩,而她卻将給這個家庭帶來一個不屬于這個家庭的成員。

    得知她懷孕的消息後,王守義慌了神,矢口否認他們之間的關系,拒絕承擔一切責任,吓得逃之夭夭,再也沒進過她家門。

     倒是高伯年挽留住了高地的生命,他不知道沈萍要去流産的原因,堅決不同意。

    他需要再有一個兒子。

     高地長到三歲,面部特征就愈來愈多地出現王守義的影子。

    看到他,沈萍就如同看到了自己那段不光彩的往事,令她不快。

    高地的存在,就仿佛是那個令她厭惡、鄙視的王守義無時不在。

    她對這個親生兒子,竟沒有一點親生母親的感情。

     她的感情仍然系在她親自撫養大的高原身上。

     高原同志不幸在七月三日戰鬥中壯烈犧牲…… 一行黑色電文,猛地刺痛了她的心。

     眼前,硝煙彌漫,炮彈卷着旋風,冷酷而尖細的呼嘯,聲音穿透人的耳膜,鮮血,太濃太紅的鮮血,慢慢地,慢慢地染紅她面前的一切。

     媽媽!…… 是那幼稚、細嫩的童聲。

    兒子在喊她! 她渾身抖了一下,淚水湧了出來。

    她是高原的媽媽,沒有血緣關系卻又血肉相連、感情相依。

    她欺騙不了自己,她是如此深切地愛高原,她的兒子。

     “你怎麼了?”是伯年那熟悉的聲音。

     她沒有想到,丈夫突然回來了。

     高伯年驚愕地發現妻子兩眼紅腫,淚痕滿面,哀痛不堪。

     茶桌上,放着一紙電文和高原的照片。

     “出事了?……”他的聲音有點發抖。

     沈萍控制不住自己,伏在丈夫身上大聲抽泣起來。

     陪送高伯年回家的廳主任,無法阻止已經發生的事情。

     高伯年臉色發白了,他拿起電文,不幸的預感被證實了。

    一陣撕心裂肺的絞痛,使他踉跄地跌坐在沙發上。

     高原,他犧牲了?……他犧牲了!…… 兒子生在戰場,又在戰場上消失了。

     四 閻鴻喚決定立即去看望市委書記高伯年。

     他請妻子送走了前來報信的秘書長和廳主任,自己迅速去卧室換了衣服。

     在臨出門的那一刹那,他又猶豫了。

    人生最大的悲痛莫過于老年失子。

    在剛剛聽到噩耗之時,他去安慰高伯年,會起到撫慰作用嗎?或許,過一會兒,等高伯年心情平靜一點後,他再去,效果會好些。

    但是千萬記住,今天晚上不要涉及那個敏感的道路工程。

     他坐下身,點着了一支煙。

    考慮如何安慰這個老同志。

    他覺得自己很不會講話,雖然平時,他的工作,他的事業,需要他講各種各樣的話,鼓舞士氣的;分析形勢的;語重心長的;富有氣魄的;……可是現在,他卻像一個小學生,不知如何開口,千言萬語也抵不了那種悲痛!他感到很難過。

     高伯年生出了個英雄兒子! 應該為有這樣的兒子引以自豪。

    他沒有去過老山前線,可他知道,那裡聚集着一代精英。

    遙對那兒的鮮血,他覺得自己挺渺小。

    機遇和培養使他目前處在一個重要的位置上,這個位置要他在這個中國曆史上最偉大的變革時代,去做一番事業,而這個事業已經邁開了堅實的第一步。

     反對這個工程的高伯年将如何對待他這第一步?作為市委書記,高伯年有權過問。

    作為市長自己必須得到書記的支持。

    他本想在高伯年出院後,就此與自己的老上級做一次推心置腹的長談。

    然而,現在又不是時候。

     煙蒂燃到了手指,閻鴻喚甩掉它,站起身。

     還是去見高伯年。

    漫漫長夜,兩個人會比一個人要容易度過些。

     他走出房門,穿過庭院,走上台階,推開了高家客廳的門。

     客廳裡,高伯年一個人坐在沙發上,灰白的頭發有點淩亂,人顯得疲憊、憔悴,仿佛一下子老了十歲。

     “伯年同志……”他輕輕在那老人身邊坐下。

     高伯年擡起頭:“是鴻喚?我正想請你來談談。

    ” “你身體怎麼樣?” 高伯年仿佛沒有聽見他的問話:“我今天要與你談的,是想明确告訴你,對道路改造工程,我是贊同的,這也是我多年的夙願。

    ” 閻鴻喚幾乎愣住了,他萬萬沒有想到,高伯年能在這個時候,說出這樣一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