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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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城重慶的房屋多數都建在山上或山腰。

    陡峭的崖坡,一級級的石闆階梯,真是山高路不平,老是爬坡上坎。

    氣壓很低,天氣炎熱,使人心胸沉悶。

     中央黨部終于派了C.C.大将方治來作禮節性的看望。

    高個兒瘦削的方治是桐城人,抗戰前做中宣部長時,他和那位日本夫人住的洋房離潇湘路不遠,同童霜威常有點頭之緣。

    抗戰後,方治在家鄉安徽做省黨部主任委員,廣西軍隊駐紮安徽,桂系掌握軍政大權。

    他同桂系矛盾鬧得十分尖銳,最後狼狽離職到了重慶。

    如今正傳說他要出任重慶市黨部主任委員。

    “道不同不相為謀”,童霜威謝謝他來看望的好意,但什麼心裡話也不同他說,也并未因他來就對C.C.有好感。

     隻是從方治閑談中,童霜威聽到了李宗仁從老河口他那第五戰區司令長官任上坐小飛機來重慶花天酒地的消息,說是住在李子壩八号白崇禧公館。

    童霜威心中不禁一動。

    他同李宗仁當年北伐前後在上海相識,對李宗仁謙恭下士的态度印象不錯。

    抗戰後,從台兒莊大捷到五戰區在随棗會戰和豫南鄂北會戰的勝利,都使他對李宗仁有好印象。

    但方治說李宗仁離開前方來重慶花天酒地,他又有些反感。

    心情矛盾:想去看望李宗仁談談時局,又覺得去也無聊。

    馮村知道了,說:“讓我了解了解情況再說。

    ”馮村當年做記者時到過五戰區,又認識在上清寺的五戰區駐渝辦事處處長楊憶祖,同楊憶祖聯系後,才知是C.C.有意在造李宗仁的謠言。

    李宗仁因前方離不開未來重慶。

    楊憶祖是個頭剃得光秃秃的黑紅臉軍人,笑呵呵地恭敬有禮。

    同李宗仁聯絡請示以後,備了四色禮品來看望,特代表李宗仁問好,并表示歡迎童霜威到老河口去看看,說那裡附近有座海山,可以避暑,還有武當山名勝可以遊覽。

    童霜威雖然懂得這種“邀請”不過是一種客套,卻覺得李宗仁這是“雨中送傘”,已經值得欣慰了。

     一連多天,童霜威總在外邊訪友。

    家霆閑來無事,除了看書,常在外邊逛逛。

    從上海來到大後方,他抱着要了解、熟悉陪都的心理狀态,決心要好好睜眼看看這個重慶城。

    馮村對他說:“我實在太忙,你一個人就多看看吧!多看看就對大後方有個正确的了解了。

    ” 家霆有時在都郵街逛逛中華書局,有時到興隆街看看趕場的盛況,有時到兩路口中央圖書館裡找一個偏僻清淨的角落坐下看看書。

    有時看一場話劇或電影。

    也有時到朝天門江邊散步,擠在那些頭上纏白布的、腳下踩草鞋的、背上背背篼的本地農夫當中,吹吹長江和嘉陵江送來的微涼的江風。

    當然,更随處跑跑,像個觀光的旅客,也像個有心的記者。

     朝天門旁有戶人家養着一群鴿子。

    鴿子結隊飛翔,在天上兜圈子。

    鴿子在飛,總使家霆目不轉睛地盯着看,想起戰前在南京潇湘路時的情景。

    那時養了許多鴿子,他下課放學回家是每天趕鴿子練飛的。

    可是,童年的舊夢已經多麼遙遠了啊! 家霆在外邊逛得多了,東張張,西望望,對重慶的面貌也看得更清楚了。

    這裡有繁華熱鬧的街道,高樓深院的花園洋房,奸商權貴們在花天酒地。

    更有破爛肮髒垃圾成山的小街小巷和用楠竹架在高坡上的竹架危樓。

    每隔一二裡路,就有個賣自來水的管子,擔水的人常排成長長的長蛇陣,阻礙着交通。

    去年的疲勞大轟炸已經過了,但敵機轟炸破壞的斷垣殘壁仍在。

    奸商勾結官吏,囤積居奇,哄擡物價,大發國難财,通貨膨脹,物價飛漲,政府頒布了“限價令”,不許貨物漲價,市場上人心惶惶,搶購成風。

    在茶館裡,公開談論現狀,悲觀失望牢騷滿腹的人處處都有。

    雖然嚴令禁賭,走過臨街的房屋,常常可以清晰聽見麻将牌聲噼噼啪啪。

    明令禁煙,隻要經過深宅大院附近,也可以聞到随風飄來的鴉片煙香。

    江邊那些門招燈籠上寫着“未晚先投宿”的小客棧門口,掌燈時分,門口常隐約看到簾後閃現着一些賣淫的塗口紅抹胭脂的燙發女人。

    大飯館裡,政府下了皇皇布告整饬風氣:請客菜肴不得超過六盤一湯,并且嚴禁飲酒。

    但令不行、禁不止!到處仍看到的是大吃大喝。

    在上海歌樓舞場流行的一些歌曲,在重慶的跳舞廳和咖啡館裡也在流行,傍晚經過跳舞廳就可以聽到裡面吹奏着的靡靡之音。

     家霆當然絕對想不到今天傍晚在閑逛時會突然迎面碰到了老同學謝樂山。

     家霆是從兩路口逛到曾家岩附近時經過都城飯店碰到謝樂山的。

    都城飯店生意興隆,樂隊正在吹奏着《滿場飛》,一支在上海聽得爛熟了的歌曲。

    兩年前,有一次同舅舅柳忠華見面,那時舅媽楊秋水還沒被刺死,帶家霆到一個名叫“綠野”的小舞廳裡同舅舅見面,也聽到過這曲子。

    現在,都城飯店裡一個歌女正在唱:“……勾肩搭背,進進退退……你這樣對我眉眼亂飛,害得我今晚不能安睡。

    ……”舞場門口男男女女進進出出。

    馬路上,一輛輛小轎車馳過。

    舞場附近,一家溢出麻辣味的小吃店顧客很多。

    有個看相測字的小攤,圍着些人在聽那戴眼鏡秃頂的老頭兒唾沫飛濺地算命論相。

     忽然,家霆看到從閃亮着霓虹燈的飯店大門裡,出來了一對男女。

    男的吹着爵士樂口哨,女的挽着男的右胳膊,親昵地媚笑。

    穿得都很時髦。

    男的是淡褐色派力司西褲、雪白的襯衫,紅底黑點領帶,左手挽着一件藏青色西裝上衣;女的是淺綠色連衣裙,披着燙過的長發,發上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