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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傷心!” “小翠紅”聽了安慰的話,反倒更傷心了,說:“我的事同你也說不明白。

    我是個苦命人!為什麼命這樣苦?要不是打仗,家鄉給東洋人占了,我真情願一人回鄉下去種田!……”她将抱着的波斯種白貓輕輕放到地上,雙手捂着臉,淚水從指縫裡沁出來,看得出她是在感情的漩渦裡掙紮。

     家霆更加同情大舅媽了。

    大舅媽平時待他好,他對大舅媽也有感情。

    血緣關系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理解和相處。

    在方家住着,幸虧有“大舅媽”,才使他的日子好過些。

    現在,大舅媽遇到了不幸,使他難過。

    他弄不清大舅媽同沈鎮海之間有沒有什麼暧昧的事,也不好問她。

    但他對大舅方雨荪冰冷陰暗的性格和傲慢專制的态度反感,平時對方老太太、方麗清、“老虎頭”等,包括戲迷表哥方傳經因為大舅媽是堂子出身而輕視她的情況也不順眼。

    大舅媽的生活,确實像隻關在籠子裡的金絲雀,也像她喂養的正在屋角地毯上睡懶覺的波斯種白貓。

    吃的穿的都不壞,但是關在籠子裡、關在房裡苦得很。

    隻是馬上又想:我不也像一匹被拴在柱子上的馬嗎?被拴在哪裡就隻能在哪裡吃草!哪天我才能去掉拴在頭上和綁在柱子上的繩索自由飛跑呢? 他忍不住勸解地說:“大舅媽,您要想得開點,身體要緊。

    ”說着,去屋角拿笤帚,說:“我來把這些地上的東西掃一掃。

    ”又将枕頭和被褥抱起來放到床上。

     “小翠紅”停住哭泣了,拭掉淚水,點點頭,說:“謝謝你,家霆,你去做功課吧!讓我一人獨自靜一靜!”說着,站起身來,從家霆手中搶過笤帚,說:“我自己來掃!” 家霆感到無能為力,人世間的事太複雜,許多事他都是難以處理的。

    見大舅媽說得誠懇,他隻好同大舅媽告别,走出房去上了三樓,回到自己房裡。

     他拿出物理習題來做,頭腦裡還在想着大舅媽額上那條傷痕,傷痕的形狀像一把殘忍的尖刀。

    大舅和大舅媽之間的夫妻生活似乎正在幻化為塵土,這是他的一種預感。

    大舅和大舅媽他們是一種什麼樣的婚姻呢?他還想不明白。

    但他似乎很能理解大舅媽說的“壞的家庭是地獄”的話。

    外邊是個晴天,有麻雀在吱吱喳喳地叫,也能聽到遠處有人家在打牌的聲音。

    弄堂裡有兩個小孩踩着輪式冰鞋在溜冰,隆隆的聲音吵人得很。

    有挑擔賣油炸臭豆腐的小販在高聲叫賣。

    ……他已經習慣于在不安定中尋找安定了,一口氣做了三道很難的物理計算題。

    但忽然又聽到二樓大舅媽房裡響起了方雨荪的吼罵聲。

     方雨荪回來了!吼聲比夜裡還高:“沈鎮海!……”“家醜外揚!……”夾雜着難聽的诟罵聲。

    家霆想象得出方雨荪那種火冒三丈的架勢,不禁又想:倘若我在大舅媽房裡沒出來,少不了要看他的臉色或者也挨他的辱罵了。

     “砰!”“啪!”方雨荪在擲東西了。

    是桌上景德鎮的藍瓷瓶,還是五鬥櫥上那些香水瓶、花露水瓶?抑是窗台上托盤裡放着的蘇州盆景?盆景中的老樹樁頭,枯幹虬枝,像經受過漫長歲月風霜雨雪的侵蝕,清秀古雅,尚有生機。

    如果“砰”地一砸,怕是活不成了吧? 大舅媽“小翠紅”的哭聲又清晰地傳來了。

     家霆心裡煩惱,趕快做完了習題,決定不在家裡吃晚飯了。

    他打算出去,在外邊小館店裡吃一客排骨菜飯,或者吃碗咖哩牛肉面,然後按時如約到四川路“職業婦女俱樂部”找楊秋水阿姨。

     樓下的吵吼聲、哭泣聲、摔碎玻璃器皿聲繼續傳來。

    家霆一溜煙地從三樓下來,離開了仁安裡,才覺得松了一口氣。

     按照約定的時間,家霆到了“職業婦女俱樂部”。

     六月天的四川路上,這時十分熱鬧。

    男男女女春裝、夏裝混雜着穿,服飾色彩豐富。

    亂哄哄的人流,快速的車輛,一片匆忙、擁擠景象。

    “職業婦女俱樂部”門口的水果攤上小販在叫賣水蜜桃,報攤上去買晚報的人不少。

     家霆興緻勃勃地上了樓。

    在一間放了好幾張寫字台的大辦公室裡,找到了楊秋水阿姨。

    大辦公室裡空蕩蕩的,别人都下班了,她還正忙着在向一個年輕的穿黑布旗袍的女人好像交代什麼事情。

    她自己穿一件藍布旗袍,旗袍顯得有點寬大。

    見到家霆來了,她看看手上的表,親熱地招呼着,說:“好!你真準時!坐一下。

    ”她用手指指一隻椅子,“我把一些事情處理好馬上走!” 家霆在那張椅子上坐下,先看看辦公桌上玻璃闆底下壓着的一段用鋼筆抄寫的文字: 我記得有一種開過極細小的粉紅花,現在還開着,但是更極細小了,她在冷的夜氣中,瑟縮地做夢,夢見春的到來,夢見秋的到來,夢見瘦的詩人将淚擦在她最末的花瓣上,告訴她秋雖然來,冬雖然來,而此後接着還是春,蝴蝶亂飛,蜜蜂都唱起春詞來了。

    她于是一笑,雖然顔色凍得紅慘慘地,仍然瑟縮着。

     鋼筆字寫得娟秀挺拔。

    這段話家霆記得,是魯迅的散文詩《秋夜》中耐咀嚼的一段。

    壓在玻璃闆下,算是作為座右銘的嗎?他體味着這段意味深長的話。

    起先不知這張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