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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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對家霆解釋起來。

     洗麻将牌的聲音“嘩嘩”傳來,夾雜着方麗清的笑聲。

    她一定是成了一副大牌,高興得很。

     童霜威皺皺眉,忽然擲筆于桌,籲了一口氣,在沙發上坐下,搖頭唏噓,“我真是住膩了!真想走啊!” 家霆的心情同爸爸一樣。

    在“孤島”上,在方家這種使他厭惡的環境中,他也早住夠了。

    他慫恿地說:“爸爸,我們走吧!到上海八個多月,我像過了八年多!我還能讀書,你在這裡什麼也不能幹!何必還住下去呢?” 童霜威懊喪地搔搔頭,又歎一口氣,說:“唉,你的這位繼母呀!……”一切都在語氣裡表露出來了,“她把錢緊緊攥着!我以前把錢全部交由她管是大錯特錯了!經濟在她手裡,我能拿她奈何?今天下午,同她商量,又沒談通,反倒招惹了很多不愉快。

    她的娘目光短淺不說,她的二哥方立荪大約正在同日本人勾搭,最近一些言論可惡得很!——這你裝作不知道,聽到沒有?”他又歎一口氣,“我在想,我是一定要走的!一定要同你繼母好好談談,讓她同意我帶你走。

    我們可以先秘密到香港,然後再定去向。

    ”說完,掏手帕拭汗。

     家霆忽然想起先一會兒在文化街目擊的那場槍擊了,忍不住又想到了“七十六号”的事,說:“爸爸,其實現在上海租界并不安全。

    孤島似的被日本人包圍着,漢奸又多。

    滬西極司斐爾路七十六号的特工無法無天!我住在上海老是有一種當了亡國奴的感覺!” 童霜威聽着兒子的話,心潮起伏,揭開茶杯蓋,輕輕呵着氣吹動着漂在茶水面上的兩朵茉莉花,喝了一口,正想說些什麼,聽見外邊打牌的人散場了,方老太太在門口伸頭說:“姑爺,吃夜飯了。

    ” 方老太太對童霜威面上總是客氣、周到的。

    她話聲剛落,方麗清也出現在門邊,說:“嘯天,下樓吃飯吧!”也許是她娘勸了她,也許她打牌是赢家,情緒不錯。

    下午同童霜威龃龉過的那種不愉快,似乎消失了。

     童霜威應了一聲,帶着家霆和方老太太、方麗清等一起下樓,到樓下客堂間裡吃飯。

    他确實已經十分厭倦這種僅僅剩下吃和睡的生活了,邊走邊想:一日三餐、夜裡一覺,無聊之至,哪天才是個盡頭呢? 放着一套舊色紅木家具的客堂間裡鬧哄哄的。

    “小翠紅”、“老虎頭”、巧雲早到了,“老虎頭”正在談剛才一副“清一色”怎麼沒做成。

    空氣裡彌漫着酒肉的香味。

    紅木方桌上擺着圓台面,放滿了豐盛的菜肴:紅燒蔥油明蝦、清蒸鳗魚、韭黃炒蛋、白煨蹄髈、椒鹽鴨塊……方立荪已經挺胸腆肚坐在桌右首,面前放着酒壺酒杯。

    戴眼鏡瘦得像猴子似的方雨荪也回來了。

    他是常常在外邊有交際應酬吃過飯回來的,正坐在一邊的紅木椅上同方立荪不知談些什麼。

    兩個小孩,“老虎頭”的女兒傳文和巧雲的女兒傳寶已經由阿金先讓她們吃過飯了,正在一起玩“手心手背”的遊戲。

    那個被叫作“小娘娘”的方麗明孤獨地站在一邊。

    她十五歲,發育得挺成熟,穿的是方麗清給她的一件舊黑洋紗旗袍,襯得臉色白裡透紅。

    她是方老頭子在外邊租了小房子娶了個年輕的甯波女人生的。

    方老頭子病故後,方老太太因為方家的骨肉不能流落在外,将她“收”回來養在家裡。

    那個甯波女人由方立荪托人販到外地賣給人家做小老婆了。

    對“小娘娘”,既承認她是方家的人,老頭子早給她起了個“方麗明”的名字,但又不給她地位。

    雖讓小孩們叫她“小娘娘”,卻又不給她讀書,隻讓她在家裡丫頭似的聽使喚,讓她在三樓上住着。

    平時吃飯,有空位就一起吃,沒空位讓她跟用人們同吃。

    今晚,桌上有空位,所以她來站在一邊了,誠惶誠恐,也沒誰多答理她。

     童霜威帶了家霆與方老太太、方麗清一起走進客堂間後,開始吃飯了。

    上座照例是實行“待客之道”,安排給童霜威坐。

    大家逐一坐下,家霆随“小娘娘”方麗明在下首坐了。

    童霜威照例不喝酒,方立荪一人獨酌紹興花雕。

     童霜威和家霆聽到方立荪正在聽方雨荪講先一會兒文化街上發生了暴徒開槍拒捕與巡捕槍戰的事。

    家霆沒插嘴。

    童霜威問了一下詳細的情況。

     方雨荪說:“我在九江路上‘綠鄉’餐廳吃夜飯,聽人家說,《大晚報》館裡打死、打傷了人,大概是七十六号幹的。

    又聽說巡捕趕到,同搗毀《大晚報》館的暴徒打了一場,好幾個暴徒被打傷,逮捕了。

    ” 童霜威一邊思索,一邊說:“這樣倒好!抓住幾個,可以暴露暴露。

    不過,怕不好處理呢!” 飯桌上的人,包括家霆,聽得津津有味。

     大舅媽“小翠紅”養的波斯種白貓“喵喵”叫着在飯桌下擦人的腿,被方麗清暗中狠狠踢了一腳,白貓“喵”一聲逃了。

    “小翠紅”皺了皺眉。

     方立荪喝了點酒,興緻很高地說話了:“我看租界上巡捕房還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好。

    抓到了‘七十六号’的人恐怕碰也不敢碰。

    本來嘛,上海的恐怖活動都是重慶先做起來的。

    人家東洋人以毒攻毒,也不能說他們不對。

    人家不能聽任你重慶的藍衣社在上海亂殺人哪!”這個方立荪,前些日子,看相的說他兩耳貼腦、天庭飽滿、扁擔眉、高鼻梁,是有福長壽之人,他很得意。

    說起話來,态度狂妄。

     家霆聽了,覺得刺耳。

    方立荪平時的言論,有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