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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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

     戰前在南京,小叔軍威同馮村舅舅在抗日問題上談得來,但小叔卻說過馮村舅舅“圓滑”,又怪馮村舅舅“學日文”,說“堂堂的中國人去學日本話幹什麼”。

    現在看來,是小叔對馮村舅舅不了解才這樣的。

    馮村舅舅如果不機靈一些,在白色恐怖下能不暴露嗎?馮村舅舅學習日文,自然是有他的道理的。

    說不定是他要掌握一門技能以利于進行抗日活動呢!誰能料到現在因他會日文卻反扣他一個“漢奸嫌疑”的帽子呢!……唉,馮村舅舅呀! 忽然想到戰前有一次在南京,馮村帶家霆到夫子廟燈市看燈。

    大街小巷、廟前廣場都擠滿了從四鄉八鎮來的賣燈的小販:兔子燈、荷花燈、鯉魚燈、獅子燈、飛機燈……五彩斑斓,神形酷肖,惹人喜愛。

    還有插在草薦上的紙風輪,成包成捆賣的爆竹,還有抖了玩的“嗡”,泥塑的彩俑……馮村給買了一隻飛機燈,說:“家霆,将來長大了學了開飛機去打小日本。

    ” 有一次,馮村帶他到下關江邊,指着江裡的許許多多外國軍艦,說:“家霆,到你長大了,要是中國的内河帝國主義的軍艦不能任意來停泊駛行了,到那一天,中國也許就比現在強多了!” 家霆進初一時,馮村帶家霆到下關獅子山麓的靜海寺去遊玩。

    這是處古廟,這兒是喪權辱國的《南京條約》簽訂處,腐敗無能的清廷代表在洋兵洋将威脅下,從南京城裡來到靜海寺,在英國大使面前簽字畫押,訂下了賣國條約。

    馮村講了曆史上的這則故事,說:“家霆,你長大了可要記得這些國恥,要做洗刷國恥的好青年哪!” 往事如煙雲,但煙雲飄散,往事卻永難忘懷。

     家霆不由得想:我的成長,難道不與馮村舅舅的指點與熏陶密切有關嗎? 這些往事,在記憶的幕上重現,又像用黑闆擦抹拭黑闆似的擦淨了。

    一筆筆憶,一筆筆擦拭,于是,心裡一片白茫茫,酸溜溜,不勝感慨,不勝悲傷。

     守候到兩點多鐘時,忽然,他見馮村睜開了眼,醒了!似乎病情輕快了一點。

    看來,是盤尼西林起了作用。

     家霆也不怕這病是否會傳染,也顧不得馮村身上那種難聞的酸臭味,靠在床前他身邊,說:“馮村舅舅,您好點了嗎?”見馮村點頭,他問:“您喝水嗎?” 他倒了些溫開水給馮村喝了兩口,說:“您放回來了!您的病一定會治好的!” 馮村被熱度燒得幹裂的嘴唇動了幾動,問:“家霆,老甘呢?” 家霆說:“他在樓上休息,我去叫他。

    ” 馮村做了個手勢,意思是暫不,又吃力地咳嗽着,說:“家霆,我恐怕不行了。

    我受過重刑,又病成這樣。

    ”他十分衰弱,話聲雖輕卻勉力連貫。

     家霆安慰說:“不,您的病可以治好的。

    ” 馮村搖搖頭,嗆咳起來,“我知道不行了!”他深情地看着家霆,說:“家霆,告訴你爸爸,去年你們來後,我向他提的那個建議是對的。

    他應當多為中華民族和人民着想,考慮在政治上走一條曆史選擇的路。

    ” 家霆點頭,淚水流下來,感到馮村舅舅好像是在訣别。

     馮村呻吟着又說:“你該懂得怎麼救中國,也該懂得革命是怎麼回事了吧?對你,我現在比較放心了,就按這樣謹慎小心走下去,追求進步,相信中國是會前進的。

    要像你媽媽那樣堅定。

    ” 家霆拭着淚說:“您放心!” 馮村臉上十分痛苦,繼續說:“如果我死了,你要到臨江門海關巷五号找一個姓吳的,要求同你忠華舅舅見面!” 家霆大吃一驚:“忠華舅舅?” “是的!他現在姓鐘!同姓吳的接頭時,暗号是‘楓葉荻花秋瑟瑟’,就是白居易《琵琶行》開頭第二句。

    他會幫你找到你舅舅的。

    記住了嗎?” “我記住了!” 馮村嗆咳着點頭:“就在外間東頭靠裡的書櫥最下層,底闆是活的。

    你馬上去把書挪開把闆掀起,有隻密封的信袋,你快把它取來!” 家霆立刻照馮村的囑咐,迅速找到了信袋,照原樣把書放好,又來到馮村面前。

     馮村說:“見到你舅舅,把這信袋交給他,把我的情況告訴他,說我被捕後什麼都沒有說!” 家霆點頭,淚水潸流。

     馮村氣急,呻吟着又說:“家霆,快叫老甘來!” 家霆趕快上樓去找甘漢江,甘漢江正聽到樓下有說話聲起床下樓來。

    聽着馮村和甘漢江輕輕談的是店務的事,家霆獨自流淚,心裡察覺馮村是不行了。

    他了解馮村舅舅,馮村是個十分穩妥而周到的人。

    他在叮囑後事,說明他明白自己是要死了。

    家霆怎麼舍得同馮村舅舅永别呢? 馮村同甘漢江沒說多少話就又陷入昏迷了。

    家霆同甘漢江守候在邊上,他隻盼着快點天亮,隻盼着清晨燕東山能早點來。

     馮村沒有再開口,也沒有再睜開眼睛。

    當一清早,燕寅兒和燕東山幾乎是同時來到的時候,燕東山發現:馮村的脈搏已經停止了跳動。

     燕東山隻說了三句話:“不僅僅是斑疹傷寒,他有極嚴重的内傷!天殺的狗特務!” 馮村被安葬在歌樂山麓,是甘漢江去接洽來的一塊墳地。

    那裡青山環抱,墳地附近有農家的菜圃,右邊一片竹林,綠竹千竿,青翠欲滴。

    是一個凄涼的上午,田野山巒消失在白茫茫的霧裡。

    墳旁有些柏樹在霧中矗立着,樹幹上濕漉漉的,仿佛淌着淚水。

    有杜鵑鳥飛過,悲啼聲令人心碎。

     童霜威和家霆、寅兒、甘漢江四人參加了安葬。

    新翻疊成的墳堆前,碑上風格遒勁的字是童霜威親筆寫的,正面镌着:“義士馮村先生之墓童霜威率子家霆敬立”。

     石碑背面镌着一首秋瑾的詩: 莽莽神州歎陸沉,救時無計愧偷生! 抟沙有願興亡楚,搏浪無椎擊暴秦。

     國破方知人種賤,義高不礙客囊貧。

     經營恨未酬同志,把劍悲歌涕淚橫。

     ——謹錄鑒湖女俠《感憤》詩借其意以示哀悼 本來,童霜威是要自己作一首詩的,太傷心了,血壓又高,構思不成,說:“借用秋瑾的這首七律吧!心情是同我一模一樣的!” 家霆除傷心落淚外,什麼也沒有說,面對一個特務橫行、兇惡殺人的社會和天地,想着還有許許多多與馮村類似的人,抱着愛國熱誠與理想信念在囚牢中呻吟、喘息,他感到震顫靈魂的孤單與憤怒。

     事後,燕寅兒對家霆說:“有人說:‘人全都是為“發現”而航行的探尋者。

    ’通過馮經理的死,我覺得童老伯和你,都有所發現!” 家霆反問她:“你呢?” 寅兒說:“我也有所發現!” 她沒有說“發現”了什麼,但家霆懂得:這是對一個天真的自由主義者政治上的震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