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四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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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京陷落,香粟斜街三号上上下下,失魂落魄一般。

     嵋很傷心,那是首都!但她最擔心惦記的,還是小娃。

    趙媽回來後,她總跟着問,小娃疼嗎?受得了嗎?似乎趙媽是一位名醫。

    聽大人們說娘幾夜未睡,她也擔心。

    那天晚上趙蓮秀去後園燒香,她也要去,绛初阻住說:“小孩子家,受不了那個。

    有什麼罪,趙婆婆替擔待了。

    ”嵋不知需要怎樣擔待,又替趙婆婆擔心。

    她問峨,被斥為多管閑事。

     嵋長到十歲,還是第一次這樣長的時間不見母親。

    已對老太爺說兩個孩子到雪妍處住幾天,她也不能到上房露面。

    可能為躲災星,绛初把玮玮打發到一個親戚家去了。

    呂香閣因半年來沒有文稿可抄,攬了些針黹,不常到西院。

    嵋每天做好功課,便在廊上站站,院裡跑跑,到處都是空落落的。

    這麼大的地方,她卻覺得自己的心無處放。

    北風刮得緊時,她用心聽,欣賞着從高到低嗚嗚的聲音。

    天晴時,扒在窗台上看玻璃上各種花樣的冰紋,院中枯樹上的冰枝。

    還常常把檐前垂下的冰柱數來數去,奇怪它們的形狀都不一樣。

    有一天,她忽然覺得娘帶着小娃回來了,一直跑到大門口,要到胡同外去接。

    呂貴堂把她截了回來。

     好看的書都不好看了。

    她打了洋囡囡麗麗兩次,明知麗麗沒有錯,又抱着哄半天,甚至呵斥了玩偶“小可憐”。

    小獅子似乎知道她寂寞,常圍着她轉,輕輕地咬、蹭,她都不耐煩地推開。

    她因為無聊,寫了一段小故事,把自己形容為暴躁可怕的主人,貓和玩偶相約出逃,不認得路,隻好又回來。

     娘回來一次,嵋高興得什麼似的。

    但娘沒怎麼注意她,又匆匆走了,好幾天未回。

    這天嵋怕冷,鑽在被窩裡不起來。

    空氣本身似乎也凍硬了,把她卡住。

    趙媽不準她睡,說天氣晴朗,讓她到處走走跑跑。

    嵋聽見門響,便到峨屋門前,峨關着門,不讓她進。

    嵋隻好往前院,想看看玹子下學沒有。

    走到廊門院前,聽見嘩啦一聲,是砸了東西,緊接着又是幾下。

    在這混亂中,有玹子憤怒的聲音:“打你!打死你!” 嵋想退回去,绛初已看見了,招手讓她進去。

     總是雅緻宜人的廊門小院,這時像個刑場。

    三個日本玩偶綁在階前枯樹上,滿頭的髒水。

    玹子拿了一摞玻璃杯向它們砸。

    她臉紅紅的,眼睛亮亮的,分明很激動。

    地下一件花格呢鑲灰鼠邊的外衣,是她常穿的。

    劉媽過去要撿。

     “扔了!快扔了!扔垃圾堆裡去!”玹子大叫。

     “好了,好了。

    隻要沒傷着人,就是萬幸。

    衣服不要了。

    ”绛初哄着,“嵋來了,看小妹妹笑話。

    ” 玹子不怕人笑話,又拿起杯子砸到一個玩偶身上。

    這是一個美麗的日本女子。

    一杯砸來,它的高髻歪了,臉也皺起來,似乎很痛苦,一支透明簪子落在地下。

    嵋模糊覺得,它也是代人受過。

     “怎麼玩偶裡沒有日本兵!”玹子捧着杯子忽然說。

    另外兩個是穿和服的老人和紅衣小和尚,濕淋淋地垂着頭,可能為他們的同胞感覺抱歉和羞恥。

     “淩太太和小姐來了。

    ”劉鳳才在院門口探頭。

     玹子把手裡的杯子全摔在地下,跑進屋關了門。

    绛初攜嵋迎出,陪淩家母女到上房坐下。

    嶽蘅芬無甚變化。

    雪妍瘦多了,全不像夏天做新娘子時的神采,雖是笑着,卻是苦相。

    一件寶藍色起暗金花绲邊緞袍,隻覺慘淡,不顯精神。

    淩家母女剛到醫院看過小娃,說确實好多了。

    嵋忽然靠在绛初身邊,低聲說什麼。

    绛初笑對蘅芬說:“嵋悶得很,想留雪妍住幾天,不知行不行?” 蘅芬沉吟道:“其實和嵋一起散散心也好。

    ”雪妍微笑颔首。

     绛初想起來,說:“真的,今天是冬至呢,你也用過晚飯再走。

    這幾天亂得日子全忘了。

    今天玹子回來,還碰上日本兵!一隊人逼着她在前面走,一個兵用刺刀挑破了她的外衣。

    玹子回來大發脾氣。

    好在沒有大事。

    你說讓人懸不懸心!” 蘅芬吃驚道:“早該躲着才好。

    出門太危險了。

    這年月,還上什麼學!” 雪妍說:“玹子在家?不想見人吧?” 绛初道:“就是呢。

    你留着晚上勸勸她。

    ” “我可得回去伺候别人晚飯,哪有福氣在這兒吃好吃的。

    本該給呂老伯請安,京堯沒來,就不驚擾老人家了。

    ”蘅芬說着站身,要往孟家看看。

     一行人來到西小院,一進屋門,绛初便說:“這屋子怎麼這麼冷!” 爐子很大,滿爐的煤,隻有一絲火亮。

    雪妍憐惜地拉住嵋戴着無指手套的手,手指冰涼。

     “真的,是煤不夠吧?”蘅芬說。

     趙媽忙捅火,用三尺多長的煤釺子在煤塊中紮一個洞。

     绛初責怪道:“你怎麼這麼節省?不怕嵋凍着!” “我不怕冷。

    ”嵋忙道。

     “我們二小姐這孩子别提多懂事了。

    她不叫燒,省着等太太小少爺回來呢。

    ”趙媽得意地說。

     “嵋倒是皮實。

    雪妍也是這麼體貼人,可要是這麼着,早病了。

    ”蘅芬愛憐地望着雪妍,好像她還是個小姑娘。

     “峨回來沒有?”绛初問。

     “剛才聽見門響。

    ”嵋要去看,蘅芬阻住說:“不用打擾她,我們坐坐就走。

    ”她對峨沒有興趣,覺得禮已到了。

    略坐一時,便告辭走了。

     嵋有雪妍在,覺得很安心。

    這兩個人素來彼此欣賞。

    嵋喜雪妍溫柔寬厚,雪妍喜嵋天真而懂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