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三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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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白了許多,你再見他時一定奇怪,他怎麼老得這麼快。

    爸爸說,他不怕老,也不怕死,因為他有兒子,那是我們的延續。

     媽媽也老了,可是大家都不這樣說。

    我自己知道,我也不怕,心裡很踏實。

    現在你受傷了,似乎很重。

    我的心整天在翻騰,一會兒想着你發燒了,一會兒想着你沒有藥吃。

    萬一——我不敢想了。

    我的愛兒,你千萬要等着我們! 蕭先生、三姨父和三姨媽來看我們。

    蕭先生說,以後他要把全部知識傳給你,還有那一塊花生地、兩箱唱片,你的創造會比他高許多。

    我和爸爸都相信蕭先生的期望。

    是了,戰争快結束了。

    我們将得到最終的勝利。

    可是将來的日子也不會平安,會怎樣呢?誰知道。

    不管怎樣,隻要一家人在一起就是福分。

    以前我常向往榮華富貴,經過這麼多年的别離,我隻求一件事——團聚,一家人的團聚。

    我們要一起回北平,我們四個人,還多了一個阿難。

    他算是誰呀?真可笑。

     爸爸聯系了一輛吉普車。

    我們坐上了車,正要動身,姐姐的一個熟人趕來,說是聯系好了到保山的飛機。

    我在心裡感謝上蒼,這樣就快多了。

    不料又有一個人趕來,說重慶有要事,要爸爸立刻去接電話。

    爸爸站在車邊說:“估計我不能去了,你們趕上飛機就走吧。

    告訴玮玮,爸爸想他。

    ”姐姐的熟人催着我們馬上開車到機場。

    飛機正要起飛,我們趕上了。

     飛機一個多小時便到保山,換乘吉普車。

    車真慢,大山、大樹都擋着路,好幾次我都覺得要到了,可是還沒有到。

    我想着你的傷,心痛得厲害。

    你從小就是勇敢的孩子。

    記得香粟斜街家中的藤蘿院嗎?那裡是孩子們玩耍的好地方,你們喜歡沿着藤蘿枝幹爬上爬下。

    爸爸的朋友一家來玩,一個孩子爬得太高,自己吓壞了,不敢下來,你爬上去拉着他的手,慢慢溜下來,其實你比他還小一歲。

    高中老師說,功課好的孩子大都自我保護意識很強,如果不說那是自私的話。

    澹台玮卻不一樣,他總是樂意幫助别人,總是很鎮定地戰勝困難,堅決完成自己擔負的責任。

    我的兒,你一定會戰勝——戰勝一切,包括重傷。

    我來了,會和你在一起,我們的力量就更大了。

    是不是,我的愛兒?你千萬千萬等着我啊! 绛初和玹子到上绮羅醫院,先找到穎書。

    穎書大吃一驚,請她們坐在門廊裡,托一個過路的護士去找嵋。

     绛初問:“他在哪裡?” 穎書說:“他還好,還好。

    ” 嵋很快跑來了。

    绛初馬上站起來,拉着嵋的手就往過道走。

     “二姨媽。

    ”嵋嗫嚅着,求救地看着玹子。

     “病房在哪邊?”绛初問,并不停步。

    玹子已經感到情況不對,拉住母親。

     “怎樣了?”绛初緩緩轉過身來。

     沒有人說話。

     是寫在天上?是傳在空中?人們的心得到了這消息:澹台玮已經死去。

     我們的玮玮死去了。

     我們的玮玮他死了。

     無聲無形的信息,沉重地撞擊着親人的心,把心撞得粉碎。

     世上很多期望是落空的,很多等待也是一樣。

    绛初和玹子看見的是一座簡陋的墳墓——一個木牌和一抔黃土。

    澹台玮還不滿二十歲,下個月就要過二十歲生日了。

    她們整天坐在墓邊,玹子抱着母親,低聲說還有我呢,還有我呢。

    她們坐了一天,又坐了一天。

    嵋對玹子說她們必須走了,上绮羅醫院要轉移,移到下绮羅去,那裡更近戰場。

     第三天,她們又來。

    她們沒有忘記看望謝夫,他和玮是在完成同一責任時犧牲的。

    人們為了紀念他,為他在這裡設了一個虛墓,虛墓裡放了他的帽子和一截電線。

    她們向這異國人恭敬地鞠躬,祝願他安息。

     最後,她們向玮告别,站在路旁樹蔭下,久久地看着玮的墳墓。

     一位黑衣少女,從山坡下緩緩走來。

    她好像認得路,一直走到墓前,那是殷大士。

    大士定定地看着墓碑,又似乎什麼也沒有看見。

    她從手提包裡拿出一封信,把信抱在胸前,站了好一會兒。

    然後半跪在墓前,取出火柴點燃了信,在手裡拿着,讓它慢慢燃燒。

    紙變成灰,緩緩地飄,慢慢地落。

    最後,她用手把紙灰攏在一起,用幾塊碎石壓住。

    它們不久就會随風飄走,被雨打濕,化入泥土。

     無人知道信上寫了什麼,也無人能代大士編出她心上的話。

     玹子想招呼她,又怕打攪她。

    這時大士轉過身來,看見绛初母女,先是一愣,随即快步走到绛初面前,跪了下去,抱住绛初的雙膝。

     “我的孩子——”绛初好容易哽咽地說出這幾個字,伸手撫摸大士的頭。

     大士站起身,擡起滿是淚痕的臉,低聲道:“他叫我不要哭。

    ”很快掩面向山下走去。

    到山腳處,一個女子迎過來,攬住她,那是王钿。

    兩人轉入灌木叢中不見了。

     苦留出院了。

    他在重返前線以前,和他的夥伴們來到玮的墓前。

    太陽還在山後,天已大亮,四下靜悄悄的。

    他們向這無言的小墓鞠躬,舉手敬了軍禮,又向謝夫敬禮。

    最後,把手放在帽檐上,向山坡的衆多英靈敬禮。

     “澹台玮,你好好睡吧,我要上前線了。

    ”他沒有多的話,他想不出更多的話,也不需要更多的話。

     随着陣地轉移,上绮羅醫院遷往騰沖近郊,遺下了這裡的一切。

    遺下了潺潺的小溪,那裡讨論過和平主義。

    遺下了茂密的大樹,那裡傳看過本的肩章。

    遺下了用竹竿和木闆搭起的病室,玮和多少為正義而獻身的軍人在這裡死去。

    房屋拆走了,幾塊剩下的木闆,在風中發出奇怪的響聲。

    也遺下了這一片墳墓,它們處在群山環抱之中,俯視着縱橫的河流、高低的田野。

    這些墳墓的主人,保衛過這片土地,如今又滋養着這片土地,成為土地的一部分。

     小草在這裡生長,綠油油的,蔓延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