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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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天下午,冰鋒在王府井書店轉了一圈,沒買到什麼書,就出來了。

    十一剛過不久,商店裡和街上照例貼着不少标語。

    有一條是“迎國慶,講文明,樹新風”,記得去年也在這裡見過。

    不禁想到,對于很多人來說,标語或許就是行動本身。

    貼了标語,意味着任務已經完成,雖然實際上什麼都沒幹。

    他沿着王府井大街往北走,到路口西北角的報刊集郵門市部看了看,然後來到東安門大街。

     路過馄饨侯,忽然看見葉生坐在裡面,挨着窗戶,距離這麼近,隻隔了一層玻璃。

    飯館的地基有一米高,冰鋒稍稍仰望着她的臉。

    她的頭發亂蓬蓬的,有一大縷從額邊垂下來,遮住了朝外的半個面龐。

    沒有化妝,臉色蒼白。

    穿着一件黑皮夾克,敞着懷,裡面是紅地白格的絨布襯衫,前三顆扣子沒系,露出細長的脖子,還有一小截黑色的抹胸。

    面前是大半碗馄饨,湯裡飄着些碎碎的紫菜和香菜末,旁邊的碟子裡,有一個咬過一小口的芝麻燒餅。

    她伸手撩起頭發,用一把綠色的小鐵勺?了個已經擱涼了的馄饨放進嘴裡。

     葉生的桌面齊冰鋒的胸頸之間,稍稍偏過臉來就能看見他,但她隻是茫然地對着桌上兩樣吃的。

    他的頭的影子被背後斜射來的陽光清晰地投映到桌子角上,而她毫無察覺。

    看她一副失魂落魄、自暴自棄的樣子,就像一個棄婦,冰鋒覺得有些心酸。

    北京城就這麼大,王府井又是大家常來的地方,遇見熟人沒什麼了不起,然而這個人偏偏是葉生。

    不過他随即發現,自己其實一直預感會遇見她,至于害怕還是希望遇見,一下也說不清。

    他站了一會兒,還是下決心離開,但沒走出幾步,又折了回來。

    葉生仍然沒有發現他。

    過了會兒,她從挎包裡取出一盒煙,抽出一支叼在嘴上,摸出一盒火柴,劃着了一根,動作熟練到近乎潇灑,把煙點上。

    用食指和大拇指捏着煙卷,深吸了一口,好久才吐出來,那副神态說是惬意,或沉迷,都無不可。

    冰鋒不忍心了,輕輕敲敲玻璃。

    葉生轉過頭來,看見了他。

    她呆住了,慌亂地在碟子裡摁滅煙頭,又用手捂住碟子,眼淚掉了下來。

     冰鋒遲疑了一下,覺得應該進屋去找她。

    但剛到門口,葉生已經拉開門出來了,下台階時自己絆了一下,險些摔倒。

    到了他面前,她像是要撲到他懷裡,但馬上克制住了——張開的兩隻手,還有前傾的身子,都在動作進行當中僵住了,臉上還留着委屈極了,渴望撫慰的神情,眼眶裡淚光閃閃。

    冰鋒問,你的車呢?葉生有些迷糊,四下裡看看,若有所悟地說,今天我沒騎車。

     這時候衣服的樣式還不多,出門經常會遇到着裝與自己完全相同的人,甚至整條街上,男人穿的衣服都一樣,女人也都穿着一樣的衣服。

    葉生身上這件皮夾克,冰鋒卻從未見過。

    匆忙中她已系上襯衫的二三兩顆扣子,正對着飯館的玻璃窗——就站在剛才他站的位置——用手指梳理頭發,發現冰鋒在打量自己,就說,這叫“BikerJacket”,好像譯成機車皮衣。

    她說着側過身子,扯着自己的衣領,翻出裡面的商标:你看,還是這牌子的呢,Perfecto。

    聽二川說,他是在紐約郊外一間有名的教會的AtticSale上買到的,很幹淨,而且不太舊。

    自從我上班了,就想買輛摩托車騎。

    那件機車皮衣很短,下緣隻到肋骨以下,斜襟拉鍊沒拉上,腰帶也沒系,金屬搭扣滴了郎當地挂着。

    襯衫下擺露出來,像條超短裙遮住大腿根和屁股。

    一條黑色牛仔褲緊繃繃地裹着大腿和小腿,幾個月不見,她變得強壯了。

    褲腿略略挽起,露出一小截白腿。

    腳上是一雙看着有些粗犷笨重的黑色短筒皮靴,啞光皮,圓頭,平跟,後面有個黑地黃字的襻兒,邊緣縫着一圈黃色蠟線,前系帶,最上面的兩個孔空着。

    她說,這叫“DrMartens”,馬丁靴,還是八孔1460經典款呢。

     葉生講這些,或許略有顧而言他之意,但聽來确像是與知己分享,毫無炫耀的感覺。

    冰鋒說,這倒是新的啊。

    她說,當然了,是在shoppingmall買的。

    他還是不大理解,怎麼會買别人的舊衣服穿。

    反正她講的都是自己的世界之外的事情。

    顯而易見,站在他面前的,已經不是原來的那個女大學生了。

    葉生的相貌和神情裡,本來就隐約有股風塵氣,現在被這身打扮極大地強化了。

    仿佛正等待着有誰将她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