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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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遙遠到他好像說什麼都不對,或者多餘,那就什麼也不說好了。

     芸芸不再繼續講下去了。

    天已經黑下來了。

    有個蚊陣移到離他們頭頂不遠的地方,芸芸不斷揮手驅趕,嗡嗡聲還是不斷。

    她索性走開了,冰鋒跟在她身旁。

    她說,但我還是盼望你能來深圳發展,而且咱們在一個辦公室,當然你是我的領導。

    我等着你,好麼?再說一遍,你這個人有毅力,有幹勁,不服輸,可惜就是在我看來,方向不大對。

    冰鋒想,不對就不對吧。

    他還注意到,她巧妙地用“咱們”和“我們”,概括了兩種不同的組合。

     他們沿着闆橋頭條,走到了新街口。

    冰鋒說,真的什麼也不吃了嗎?芸芸說,不了,我得回家。

    我還沒跟我爸媽說這事呢。

    她擁抱了他一下,輕輕的,匆匆的,多少有點湊合事似的。

    但他看見她的眼睛裡泛着淚光。

    芸芸說,咱們在一起的這段日子,怎麼說呢,我不會形容,反正我是忘不了的。

    我要是不認識你……也沒有這個機會。

    以後得靠自己了。

     冰鋒心裡一直糾纏于是否應該跟她道一聲對不起。

    她愛過他,為他付出過一切,而他讓她失望了。

    但忽然在路邊商店的燈光下,看見她不易察覺地做了個類似摩拳擦掌的動作。

    那是一個宣示自己将告别困頓、貧乏的生活,馬上就要大有作為的動作。

    冰鋒想,還是那句話,人各有志。

    于是把對與芸芸分手,對他們之間曾經有過一段未免欠考慮的關系的自責都放下了。

     然後他們各自上了車。

    和以前一樣,是在馬路兩邊,相反的方向。

    但這顯然是最後一次了。

     星期天早上,冰鋒醒了,無事可幹,獨自去街上閑逛。

    天氣已經涼快多了。

    走到北新橋,看見一個公用電話亭,就到治安崗亭換來零錢,摘下話筒,扔進五分硬币,聽見“嘟——”的一聲長音,通了。

    是打到弟弟妹妹家樓上的一戶人家的,麻煩主人去叫一趟鐵鋒。

    那回母親出事,小妹就是在這兒給冰鋒打的電話。

     鐵鋒來接電話,比冰鋒預料的快得多。

    說話慌裡慌張:大哥,找我?冰鋒說,你怎麼樣,快動身了吧?今天能見個面嗎?鐵鋒說,好的。

    這麼着,我請你看電影吧。

    你等等。

    麻煩您,借報紙看一下……有了,《第一滴血》,東單兒童影院,六點開演,行嗎?要不要一起吃個晚飯啊?冰鋒說,不了,各自吃完了飯去吧。

     冰鋒下午出了門,乘106路電車,提前一站在米市大街下車,先去上海小吃店吃了兩個生煎饅頭和一碗陽春面,然後走到東單。

    他穿過東單菜市場,走過東單郵局、青藝劇場,看見鐵鋒在兒童電影院門前的空場上站着,手裡捏着電影票,頭頂上是一排巨大的電影海報。

    他穿了條灰不灰、黑不黑的多兜帆布太空褲。

    冰鋒想,果然是要去深圳,也時髦起來了。

     鐵鋒舉手指了一下:是這片子。

    海報上一個肌肉發達的男人舉着一挺機關槍,眼神卻很澄明,并不顯得殺氣騰騰,上面有“美國彩色寬銀幕故事片第一滴血”字樣。

    與國産電影海報那種粗線條的畫法不大一樣。

    這片子有人向冰鋒推薦過,說是“反戰電影”,但他看了内容介紹,有些興趣。

    窗口懸挂的黑闆上,用白色粉筆寫着今天上演電影的場次,大多用紅色粉筆标明“滿”。

    馬上就要開演,他們倆趕緊進去了。

     據說這是目前本市最小的一家電影院。

    電影放到一半突然停了,燈也亮了,原來跑片員還沒到。

    大概因為情節很抓人,又正到節骨眼上,觀衆的不滿比平時強烈得多,有人甚至吹起口哨。

    鐵鋒低聲說,這片子看着真帶勁兒啊。

    約摸等了五分鐘,燈黑了,繼續放映。

     散場出來,冰鋒說,我送你到車站吧。

    他們往西走去,這是一條與東長安街并行,但是高出不少的道路。

    透過窄窄的一脈灌木林子,可以看到長安街上的燈光,也能聽見來往汽車的喇叭聲。

    天已黑了,林子裡人影幢幢,大概都是談戀愛的吧。

    冰鋒很喜歡這地方,晚上随便走走,感覺很有味道。

    這條路應該叫“東單頭條”,但他記得,路邊門牌上寫的都是“東長安街”,現在那些房子多半已經黑燈了。

    快到車站了,他們走下台階,來到東長安街便道,沿着一米多高的虎皮牆而行,小樹林就在牆頭上面,不過這裡要嘈雜多了。

     冰鋒知道弟弟想跟他說什麼,但似乎不便開口,他也有意不挑起話頭。

    鐵鋒又提到剛才看的電影,說的還是說過的那句話。

    冰鋒并不太喜歡這片子,認為缺少更深的意味,隻是個動作片而已。

    但正因為如此,有一點對他不無觸動,就是行為的意義大于思考,或者說,倘若止于思考,也就沒有什麼意義了。

    無論如何,空談總是沒有意義的,而行動是以成敗決定其意義的。

    ……這麼想是不是太功利了呢?隻想不做,或雖做不成…… 他對弟弟說,古代有個故事,說秦桧當權時,有個軍人叫施全,趁秦桧上朝,在一座橋底下用刀刺殺他。

    隻砍斷了轎子的一根柱子,沒有傷着秦桧。

    結果被判了死刑。

    以後秦桧出門,加派五十人護衛,别的刺客再沒有機會下手了。

    斬施全時很多人圍觀,人群有個人大聲說,“此不了事漢,不斬何為?”——意思是,這辦不成事的漢子,留着他幹嗎用呀?大家聽了都笑了。

    剛才看的片子裡史泰龍演的蘭博,能算得上“了事漢”吧。

    鐵鋒應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