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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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鍊子又露出一截來,轉過頭對冰鋒和鐵鋒說,老爺子這叫壯懷激烈,老革命,不服老啊。

    尚芳随即高聲說,誰說爸爸老了?您精氣神兒真好,這下我可以跟您告假,踏踏實實回深圳啦。

    除冰鋒外,各位都笑了起來,緊張的氣氛一掃而空。

    大家開始吃晚飯。

    祝部長解嘲地說,都是大病一場,所以有感而發。

    現在病好了,過去啦。

    快,吃飯吧。

    啊,今天還有客人。

    仿佛這才留意到那哥兒倆的存在,夾起一筷子菜,隔着好幾個人,顫顫巍巍地放到鐵鋒面前的小碟裡,鐵鋒受寵若驚地站起身來。

    他又要給冰鋒夾菜,被身邊的葉生攔住了。

    菜裡有一道金鈎青菜頭,是用豬油燒的,還加了雞湯、水澱粉勾芡。

    尚芳說,這是爸爸老家的人捎來的吧?我家阿姨在北新橋菜市場買過,服務員還介紹這菜怎麼吃法,有什麼營養價值呢,但不如這個新鮮。

     吃完晚飯,祝部長由大川和尚芳扶着上樓休息,臨走他還和冰鋒打招呼:少陪了啊,今天沒請你上樓去看看花,又有新開的啦。

    等大川夫婦回來,幾位來到客廳,張姨端來一個大果盤,還說冰箱裡有新買的冰激淩。

    大川問鐵鋒做什麼工作,鐵鋒說,在北京電子管廠,跑業務。

    大川說,是嗎?起身從櫃子裡拿出一個比火柴盒大一倍的小黑匣子,在他面前晃了一下,問,知道這是什麼吧?鐵鋒說,這是尋呼機。

    大川說,去年才引進,上海是模拟的,得給基站打電話問是什麼信息;今年廣東有數字的了,可以直接顯示。

    北京還沒有呢。

    公司正在大力推廣這種業務。

    你怎麼看啊?鐵鋒說,這要是推廣起來,能給大家提供不少方便,市場應該不小。

    大川笑着說,你也是個人才啊。

     大川對冰鋒說,記得上次我跟你說公司有主打項目,就是這個。

    先進口,以後合資辦廠,進口設備,引進技術,國産化,這樣就有實業了,不是空手套白狼了。

    現在的這些公司,隻幹點倒賣批文、倒賣物資之類的事,我看維持不了多久。

    尚芳一直沒說話,這時取出一張名片,欠起身來遞給鐵鋒,鐵鋒雙手接住,一直舉着。

    她又遞給冰鋒一張,上面印着“博遠科技信息開發公司副總經理”。

     大川對冰鋒說,醫療這塊也是這樣。

    我們正在跟外方洽談,準備合資生産心髒起搏器。

    你們不是外人,但這兩件事都先别說出去。

    他歎了口氣說,現在國際上醫療科技發展很快,也許過幾年,老爺子這個病就不至于這麼束手無策了。

    當然一開始進出口還是大頭,醫療設備什麼的,都得進口。

    我還是等你的信兒,怎麼形容呢,虛位以待,對吧? 兄弟倆離開時,兩捆羽絨褲已經被移到大廳牆邊,大川說,來,一人挑一條,号有大有小,揀自己合适的。

    冰鋒說,謝謝,我有。

    大川說,拿吧,客氣什麼,廠家送的。

    冰鋒擺擺手。

    尚芳說,别勉強人家。

    對鐵鋒說,你來一條吧。

    鐵鋒正盯着那捆褲子看呢。

    她抽出一條,說,這個準合适你,我給你捆一下。

     葉生走在冰鋒身邊,一直沒說話,到了大門口,終于低聲說,今天有點對不起。

    鐵鋒搶着說,哪兒的話啊,謝謝啦!說着揚了揚手裡捆成一卷的羽絨褲。

    冰鋒用比她更低沉的聲音說,别送了,留步吧。

    葉生站住了,他甚至沒有回頭看她一眼。

     走出一小段路,鐵鋒忽然拍了一下那卷羽絨褲,像是自言自語:居然有人說我是人才。

    似乎過于興奮,又對哥哥說,我看這家那姑娘對你不錯呀!冰鋒斷然地說,我跟她隻是認識而已。

    話說得絲毫不容商量,也不允許别人再作猜想。

    兄弟倆都沉默了。

     冰鋒的思路漸漸清晰起來。

    回想起今天祝部長的言語,聲調,神情,正構成自己心目中仇人的形象。

    可以說已經訊問過了,對方也做了陳述,隻差判決和執行了,而他在心裡已經做出了判決。

    祝部長竟然連自己那一份責任都拒絕承認。

    這個人毫無悔意,甚至根本不願面對那段曆史;或許對他來說,被迫害緻死的人根本就沒有存在過。

    他已經成為一種代表——他因拒絕自己應負的責任而可以被認定為責任方的代表。

    找他複仇,就是找責任方複仇。

    他那種态度,确切地說,那些想法,比他本人還要可怕。

    說到底,祝部長隻是一個載體,真正的兇手是他的那些想法。

    所以必須向他宣布罪行,然後做出判決,并予以執行——這将具有一種警世作用,就像伍子胥對楚平王的複仇一樣。

    如果他壽終正寝,或者無所察覺地被殺死了,那些想法将毫發無損地更換一個載體繼續活下去。

    這個晚上,冰鋒與伍子胥終于達成了一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