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歲月綿長,時光難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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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 當我親手捧着您的信, 我腦子裡刹那間一片空白呀! 清醒了過來, 我感覺到是您來了, 您就站在我的面前, 您就充滿在所有的空氣裡。

     懷念金铮 金铮有個習慣,常常會半夜三更給我打電話,這曾經令我很惱火,我在電話裡說他:“你又在喝酒了?”但金铮去世後,我總覺得他沒有死,說不定哪個半夜就會打來電話。

    然而,我再也接不到這樣的電話了,甚至生活中也難見到那麼可愛地喝酒,那樣讓你又恨又愛的朋友了。

     金铮是在北京去世的,而調在北京的時間又特别短。

    我當時想,西安一直是成文人而不養文人的地方,許多人到了北京都成了氣候,但金铮卻宜于在西安。

    他是豪人爽人,喜歡自在,北京官宦深如海,他一生最大的失策是不該由邊沿移向中心。

     我認識金铮的時候,是一次會上,那天我和路遙在一起,我穿了一件大紅T恤衫,路遙穿了一件深黑的T恤衫,金铮則一頭如雪的白發,我們三人都跑到會場外吸煙,金铮就左右摟了我們說:“顔色多好!”要攝影師拍照。

    現在,我保留着這張照片,每每看到三人者兩人已逝,不禁有兔死狐悲之感。

    那次會後,我們沒有在會上用餐,金铮一定要請我和路遙喝酒,我因病隻是象征性碰杯,路遙也喝得少,他卻是一杯接一杯,很快就有些醉了。

    他不喝酒的時候樣子很威風,一醉就十分可愛,說某某的是,也說某某的非,愛憎分明,毫不忌諱,又直恨我心善,太軟弱,接着拍着腔子說要保護我。

    但那晚他沒有保護我,倒是我和路遙得攙扶他,勸他以後少喝些,他卻說:“喝酒有喝酒的好處。

    ”我說:“什麼好處?”他說:“但得酒中趣,勿與醒者傳。

    你回去就給我寫這樣一副對聯吧!” 我沒有給他寫。

    因為後來我覺得我是醒者,醒着卻卑微、窩囊,我有病不能得酒中趣,寫那對聯就更無趣。

     從此我們熟起來,常常聚會,相聚他就是主角,又要喝酒,又要高談闊論。

    許多需要交涉的事都是他出頭的,他有一頭白發,可以充老者,于是他很得意自己的白發。

    有人呼他是伍子胥,我知道他的一生曾蒙過大難,但我不知道那頭發是從小就白的,還是蒙難時一夜白的。

     我的一位同鄉從小縣到西安謀生,人是極聰明的,卻生活無着,十分狼狽。

    他尋到我幫忙,我無力幫他,就給金铮寫了一封信,沒想金铮就收留他在喜劇世界雜志社打工。

    幾年過去,在金铮的關懷下,他進步極大,後來獨立為一家雜志的主編,也寫作了大量的文學作品。

    這位同鄉現在很風光,一提起金铮就說:“沒有老金就不會有我今天!”金铮當年搞創作,是寫過許多優秀劇的,後來編刊物,自己不寫了,卻十分愛才,隻要有才,别人不敢用的他用,别人不敢發的作品他發,為了人才,别人不敢說的話他說。

    僅我知道,在陝西,就有三四個在他的關心培養下都成了氣候的。

     許多人也是怕金铮的,因為金铮見不得僞人和小人,他會當衆刺你,使你下不了台。

    他的一位朋友告訴說,因有一件事金铮以為他做得不當,其實金铮是誤解了,金铮指着他鼻子大罵,他搭坐了金铮的車,金铮竟能把他推出車門。

    那一年,我因寫了一本書,遭到一些人以想當然的理由诽謗,謠言四起,我又無法訴說,尤其有人先是盜印我的書賺錢,再是寫罵我的書又賺錢,金铮非常氣憤,時不時打來電話問我的近況。

    冬天裡我們偶爾在北京的街頭碰上,他一定要請我吃飯,我說:“請我吃什麼飯,要吃回西安吃羊肉泡馍去!”他說:“你聽我的,這飯要吃,我請幾個北京的名人陪你吃,我要解釋一些問題,豬屙的狗屙的都是你屙的!”席間,他澄清了許多是非,又大講他的文學觀,說:“你接着寫吧,作品的價值要經過時空檢驗的,不是某一個人兩個人說了算的。

    你想寫什麼就在我們刊物上發吧。

    ”我感謝他的好意,但我沒有寫什麼,我隻寫過一個條子給他:“默雷止謗,轉毀為緣。

    ” 金铮要離開西安的時候,跟我說過他的去向,我不主張他走,他說:“樹挪一步死,人挪一步活嘛。

    ”但沒想到他是樹命,再大的樹也是不能挪的。

    他走時我不在西安,一天接到他的電話,我問他在哪兒,他說在北京,我才知道他已經走了。

    他在電話裡還在問我的病情,叮咛我要注意身體,但如今常年有病的我還不自在地活着,他卻截截快快死了!他是大剛的人,又是工作狂,又喜歡喝酒放浪形骸,這個世界豈能過久地容納他呢? 一個朋友死去了,但朋友常常讓我們想到他的好處,可以說這個朋友并沒有真正死去。

     李廣瑞 二十年前我們是朋友,二十年後我們還是朋友,朋友這麼長久,真是不容易。

     初識的時候,我們家境都很貧寒,以至于誰有一包好煙,也忘不了分給對方一半,現在不愁吃喝了,分煙的習慣卻還保持着。

    他是O型血,交人真誠,處事果斷,走向了仕途;我屬A型,優柔寡斷,從事了寫作。

    我們走了兩條路,但并不妨礙做人的平等,我到他家去,我并不是所謂的“名人”,他來我家,也不是什麼官人,我們下棋為悔一步,兩人倒在沙發上争奪棋子兒,為争執對某件事的看法,臉紅脖子粗以緻有粗野話罵出。

    他曾在許多部門任職,政績聲名很好。

    他所在的任何部門我都去過,在周至時,他領我一塊鑽山串村去發動和檢查雜果林帶的經營;在民委時,又領我去過衆多的寺院道觀;直到教委,我也就結識了一大批城鄉的教師。

    而我出版的各類書籍,他都有存留。

    我在他那裡了解了中國的官場,雖然官場各色人等,雖然他一直是小小的官,但我知道了群衆對一個清正有為的官人是如何擁戴的,也知道了官做到清正有為才能為群衆辦些切實之事。

    他也在我的書中看我對社會的思考,了解更基層的民心民情,以警示自己。

    他總是忙碌的,逢年過節才能閑下來,這當兒,有些人卻又别一樣地忙碌了,他從未趁機走動上級人家,而一直堅持着去鄉下的父母墳頭祭祀,再就去看望有老人的朋友,提一盒點心或一袋水果。

    我是吃過他的水果的,那是他當年在周至經營果林,他調走了,已經挂果的農家忘不了他,進城來給他帶的。

    吃這樣的水果,我覺得非常甜。

     作為一個人,不論從事什麼工作,盡心盡力,需要的就是一種成就感,但各有各的煩惱。

    人生就是享受這種歡樂與煩惱的。

    他在仕途上久了,對官場十分清醒,他越是明白,越是提上勁把自己所幹的政務做好。

    業餘閑暇他把精力轉換到他一直嗜好的書法藝術上,尤其在知天命的前後數年。

    字是人的精神的絕好證明,他人在官場,作風肅正,書法也剛健蒼勁,且十分有勢。

    一般書法求勢,多用側鋒,但他中鋒運筆,其勢内含,有清冽君子之氣。

    嚴格地講,他不是才華橫溢之人,涉筆成趣;也不是社會浪人,出入堂會,染沾匪媚之味。

    他的作品繼承傳統的東西更多,筆意和對字的間架結構又有自己的審美,他的作品與自己的心性、愛好、學養、經曆和職業是極其和諧的,所以,骨而不枯,勢而不悍,威嚴清正又有靜氣。

    現在,他未舉辦過展出,也未出版過集子,但他的書法作品卻在民間流布,堂而皇之地懸挂于相當多人的廳堂裡。

     中國曆來是有着官本位的習氣的,以至于在民間裡,存在着有人當面谄官背後罵官的現象,尤其對于文藝人當官或官人愛好文藝是不屑的。

    其實,這是缺乏對官場的了解,或是一種偏見。

    誠然,我也認為時下社會改革最大的改革是官人思想的改革,反對腐敗而最大的腐敗是幹部任用上的腐敗,但官場畢竟較多地集中了精英人物,即便以書法而論,曆史上相當多的大書法家都是官人。

    李廣瑞不是什麼了不得的大官,他的書法最後能進入何等境界,我也無法料就,而他為官為藝的品格令我對人說起來氣壯。

    那年我去海南見到一個石碑上的話,回來書寫了送他,這碑刻是四個字:“靈雨廣瑞”。

     李相虎 青泥是藍田的古地名,李相虎是蘭田人,自号青泥散人,既不忘故土,又十分貼合本性。

    青泥散人早年做油畫,聲名昭著,拿過一次全國美展的獎,但随之就十數年泥牛入海,沒了消息。

    他在陝南的小縣裡待了許久,孩子都長大成人了,才調入西安,又在半坡博物館伏下來。

    他在鄉下的時候,我去過他的住處,窩酸菜、吃雜面,門口籬笆上有牽牛花,屋後矮院牆根狗在吠。

    而半坡博物館的工作室更是幽靜,幾乎要掩門藏明月,開窗放野雲。

    在這永遠有青泥相伴的日子裡,他興趣了書法,除了工作就沒完沒了地鑽研碑帖。

    搞藝術要沉寂,但沉寂如龜者,我見過的隻有青泥散人,他不急不躁,不事張揚,整日言語不多,笑眯眯的,以至于周圍的人也不知他在練字,以至于連朋友們也罵他懶蟲。

    我大約半年出城去看他一次,每次他在寫字,立即卷了筆紙,他不願我看他的字,我也不說着字的話,吃茶聊天,直聊得月上柳梢,才興盡回城。

    回來,朋友又問他的狀況,又恨他懶得沒了出息。

    我說,懶蟲一般說的是老虎吧,老虎平日總是卧在那裡的,鳥叫蟲鳴它是不理的,風吹草動它也是不理的,但真有獵物出現,老虎是一躍而起,任何獵物都不可逃脫,青泥散人是有虛懷的,虛懷者是初若無能。

     今年冬天,忽幾日奇冷,窗外樹上的幾隻鳥也瑟縮如拳、如石,呼喊也不驚起,我與人在屋下棋,正為悔一棋子而厮奪,青泥散人敲門進來。

    他兩頰通紅,戴了耳套,胳肘後夾了一卷紙,是來要我看他的字的。

    他能主動讓我看字,一定是字能耐看了,我偏不急着看,隻問他乘的幾路公共車,轉了幾站才到我這裡的。

    他顯示未遂,很快就平淡了,和我談棋說茶,問到我的病。

    他說:“肝病是淤血,要氣血通暢,宜于讀《石門銘》的。

    ”我說:“是呀,我每日用氣功治病哩。

    ”他說:“你做氣功?”我說:“看好的書法、好的畫,讀好書,聽好的音樂、好的演說,凡是真心身投入了的東西都有氣功效果的。

    ”他笑了,說:“你是要我挂出我的字了?!”就把那卷紙一張一張挂了四壁。

    這是我第一次全面地看到了他的書法,我說了四個字:“蒼老苦澀。

    ”他問:“有酒沒?”我說:“沒酒。

    ”他在茶裡又添了茶葉,和我碰了一下喝了。

     翌日,我趕到青泥散人的家去,賞讀了他積存的全部作品,又目睹了他伏案實際操作,度過一個受活的下午。

    末了,我笑着說:“字寫成這樣,人是不能發達的。

    ”他點了頭,說:“我是青泥散人。

    ” 從他家出來的時候,一收破爛人正從走廊裡抱了一大捆廢紙要過秤,這是青泥散人練習過的字紙。

    我忙喝住,從那廢品裡挑出了四幅要收藏,收破爛的人疑惑:“我每一星期來收這麼二三捆的。

    ”收破爛的人并不識藝術,否則他全部留下來,他的後人就要發大财了!之所以說後人發财,是因為青泥散人的字并不為世所重,目下世風靡麗,沒有多少人能欣賞他的字,他的字隻供搞書法的人去看,趣味太高,感應人寡。

     回城的路上我想,青泥散人日月清貧,這是必然的,不出名也屬必然,他全然不在乎,也是必然,他的藝術會長久也一定會必然。

    但這樣的字即使再發展到極緻,隻能是大家卻不能成宗師,這是因為這一路還不是書法的主流,苦澀僅為一味。

    但是,但是,話說回來,人的一生又能弄出幾個驚天地泣鬼神的事呢? 緻李珖 當一門技藝成為藝術的時候,技藝人就陷入了尴尬,這如同有了雷鋒,大家就希望雷鋒永遠地去做好事,如同看足球賽,踢赢了觀衆就發狂,踢輸了觀衆就罵街。

     我們——你搞書法,我弄文學——有幸或不幸地成為藝術家了,我們的尊嚴從此是什麼呢?恐怕唯一隻有“創造”二字。

    冬日裡的渭河灘上,又是細狗攆兔的季節,兔子就拼命地跑吧。

     你送我的那幅作品,三月二十五日被一位老鄉強行索去。

    在當今存款利息下降,他有錢又不會投資别的實業,又要以錢生錢,就收藏了相當多的字畫。

    我翻看了他的收藏櫃,竟無一張像樣的東西,勸他一把火快燒了去吧,這些玩意兒蟲子也瞧不上蝕的,别以為什麼字畫都可以賺錢的。

    他問我該收藏誰的好,我說李珖呀,他卻不知李珖是古人還是今人,向我問了半日。

    我告訴他:李珖不是名家——鬼知道許多名家是怎麼就成了名的——但李珖實力可畏,他是性情中人,天生地對毛筆有一種感覺,瞧着吧,他日後會成大氣候的。

    我于是拿出你送我的那幅作品,講解李珖不屬于沉雄,但亂石鋪街,秋葉落地,蕭野裡有英氣,飄逸中有蒼茫。

    當今書壇,興江南之風,重于形式,過于柔弱,雖北人多有反對,卻作品江湖氣濃烈,乏于清正。

    李珖北人南相,兩者合而為一,難得不染匪氣,也不美人晨起,钗斜發散,正是有大造之人。

    我為你宣傳,那幅書法就這樣被他強行拿走了。

     拿走了也罷,我想,李珖還可能會再送我一幅吧。

    李珖是不大看重錢的,即使看重,錢也是宜散不宜聚啊。

     再者,我之所以讓我的老鄉拿走那幅作品,那幅作品也有我不滿足的地方,畢竟是前幾年的東西嘛。

    年初,我去一位朋友家,看見過懸于他家客廳的一幅你的近作,那是十分好的,我借來觀摩了數日,意欲要貪污的,卻被他識破立即讨回去了。

    一個真正的藝術家,是要有長距離較量的韌勁,又要有圖窮匕首現的爆發力,而這其中,年齡是重要的。

    你送我的那幅,好是好,但不耐讀,如街上看美人,個個驚豔,待娶回一位做了老婆,注意的往往是她的不足。

    這也如我的文章,早年少作,清新優美,如今到知天命年紀,文章沒了章法,胡亂塗抹,但老來的文章雖是胡說,骨子裡卻有道數,每字每句皆是我從生命中體驗所得,少作則是從别人的作品中學習而來。

    藝術精神體現在于覺悟,覺悟源于生命的體驗,或沉雄、或空靈,不是故意為之的。

    “漂亮”一詞可能出自對燈籠的描寫,燈籠之所以漂亮,在于透光,但透光不是燈籠的事,在于籠中的蠟燭。

     你送我的那幅,形式上用力太狠,這也是我忍痛割愛于老鄉的一個原因。

    你是有才情的人,但趣味使你常常讓才情泛濫。

    李白自信他是大才,所以“仰天大笑出門去”,不拘小節。

    你見過大山上裝飾盆景嗎?你若有一襲長袍,或許是青布做的,你肯為了華麗,用一塊絲綢去做花邊嗎?大方之家自然是從大方處蹈,若太重趣味,終淪為小器。

    我之所以看見了你懸在他人客廳的作品,敢于将送我那幅給老鄉,是因為我相信你肯再送我新作,而新作比舊作成熟得多,供我長久拜讀。

     你要給我再送一幅作品的話,我希望是你的草書,你善于逸筆,但我更樂于讓你秃鈎抹來,混沌蒼茫,我挂于我的書屋。

    這樣的作品可能不取悅俗眼,在世風浮靡的今日,這宜于寂寞冷落的我,也宜于在寂寞冷落中蓄養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