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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種陣勢吧?那就像突然刮起的一股黑風,“嗚”一下幾百人一齊湧上去,就像是篩糧食一樣,把梁五方當做一個混在麥粒中的“石子”,在人群中你推過來,我搡過去……在平原的鄉村,這叫“過籮”。

    在“過籮”時,被籮者就像是在簸箕上蹦跶的跳蚤,又像是立在浮萍上滾來滾去的一粒水珠,一時倒向東,一時又倒向西,人完全失去了自控能力,隻有不停地起了伏、伏了又起……緊接着,像雨點一樣的唾沫吐在他的臉上,像飓風一樣的巴掌扇在他的臉上,可他什麼也看不清……你可以想象人們在庸常的日子裡心裡聚集了多少怨恨,埋藏了多少壓抑!特别是女人,女人需要忍耐多久才有這麼一次發瘋的機會?! 那時候我人小,個還沒長開呢,得以在人群的縫隙裡鑽來鑽去……我看見海林家女人手裡拿着用麻線納了一半的鞋底子,一次次地沖上去扇五方的臉。

    人太多了,手也太多了,有好幾次她都沒夠着,她很不甘心,一臉的猙獰,眉眼裡火苗亂蹿,有一次鞋底子終于刮着了五方的臉,她一下子哇的一聲叫了……能扇着梁五方的臉,她是多麼快樂呀! 我看見聾子家媳婦手裡一閃一閃地亮,開初我沒看清,後來趴在地上才發現,她袖子裡竟揣着一把上鞋用的錐子!她在人群裡湧動着,潮水一般地進退,每一次湧到前邊時,她手裡的錐子尖就亮一下。

    我得承認,她還算是善良的,她用兩個指頭捏着錐子的尖兒,猛地往前送一下,爾後馬上就收回袖子裡去了。

    她的頭發全濕了,眉頭吊梢着,鼻子裡喘着粗氣,一臉亮晶晶的汗珠! 我看見麥勤家老婆一手在上、一手在下,在上的那隻手隻是應付着去推,下邊那隻手是偷着掐和擰。

    她一次次地暗地裡伸手去掐,是揪着了肉轉着圈掐……天啊,她又有多大的仇恨呢?我看見她的牙緊咬着,兩眼放光,把憋了很久很久的一口氣聚在三個手指頭上,逮住了就狠狠地掐一回!其實,那也不過是因為一句話。

    (你要切記:話是最傷人的,一句傷人的話就可以給你帶來災難。

    看見的傷害不叫傷害,那終歸是可以治愈的。

    看不見的傷害才是最大的傷害。

    )麥勤家女人是有短處的。

    她當姑娘時嘴上有個豁子,後來去醫院補過,一般人看不出來,隻是說話不太利索。

    有一次,當衆人都在說“龍麒麟”的時候,她也說了一句:風(方)啊,究(都)、說你猴托生的(本意是誇他聰明)……不料,她還沒把話說完,梁五方當衆戗了她一句:去,你豁着個嘴,知道啥? 我還看見,幾乎是全村的人,都下手了……在暗夜裡,在一連串的口号聲中,我看見唾沫星子漫天飛舞;我看見在漫散着紅薯屁味的牲口院裡人頭攢動;我在風中還聞到了一股股臭腳丫子的氣味(好多人都把鞋脫了,脫了鞋用鞋底子扇他)……我看見人們的手臂起起伏伏,真的成了籮面的機械手了;我看見人們的眼角裡藏着恐懼和喜悅,眼睛裡泛動着墨綠色的燦爛光芒;我還看見,就在梁五方倒地的那一刻,他的二哥五升偷偷地從袖筒裡掏出了一個驢糞蛋,塞了他一嘴驢糞! 我必須誠實地告訴你,在這種時候,在這種場合裡,我也很想上去扇他一耳光。

    我跟梁五方沒有任何仇恨,也沒有過節。

    在我眼裡,他甚至可以說是我崇拜的偶像。

    當偶像倒在地上的時候……我隻是、隻是興奮。

    我的手忍不住發癢,發燙,有一種指甲裡想開花的感覺!這是真的。

    所以,我告訴你,在一定的時間和氛圍裡,惡氣和毒意是可以傳染的。

     後來,我聽見老姑父大聲說:這是幹什麼?不要打,不要打……我不知道,此時此刻,在他制止的聲音裡是否也有了一絲快意? 從省裡來的老徐說:同志們,要講政策,講政策呀……這聲音裡有無奈,也有敷衍和驚奇,甚至還有一絲說不出來的激動。

     這時候,我看見倒在地上的梁五方吐着嘴裡的驢糞,哇哇大哭!……可是,當他一旦被人提溜起來的時候,他再一次跳将起來,梗着頭,犟着脖子,一蹿一蹿地含着淚大聲喊道:我不服,就不服,我要上告! 于是,人們再一次沖上去了……就在這時候,剛從娘家回來的李月仙找到了牲口院。

    她先是怔了一下,爾後哇的一聲哭着撲上前來,一下子抱住了梁五方,任人捶打! 李月仙緊緊地抱着梁五方,大聲哭喊着:天哪,咋這樣呢?俺害誰了?俺把恁的孩子撂井裡了?!……那凄厲的哭喊聲在夜空裡盤旋着。

     一時,人們全都愣住了。

     此時此刻,還是工作隊長老宋說了句話,他說:會就開到這裡吧。

     梁五方是被他媳婦背回家的。

    夜裡,李月仙給他脫了衣服擦身子,見他身上到處都是傷,到處是血,這裡一塊,那裡一塊,黑紫黑紫的,有碰的,有掐的,還有錐子紮的……李月仙放聲大哭,她哭得很傷心。

     這天夜裡,一村都很安靜。

    少有的安靜。

    大約是一個個都出了氣了,睡得很安穩。

    狗也不咬了,隻有蛐蛐那連綿不絕的叫聲…… 七天後,公社的批複下來了,梁五方家的成分由中農改劃為“新富農”(這當然也包括五鬥、五升兩兄弟)。

    按照批複,梁五方新蓋的三間瓦房和他的自行車、縫紉機被沒收充公……并且勒令他三日内從新房裡搬出去。

     當工作隊長老宋在場院裡當衆宣布這個決定時,梁五方卻顯得出奇的平靜,他一聲都沒吭。

    隻是他的二哥五升卻咧着大嘴哭起來了,他說:我冤哪!……哭喊着又要上去揍五方,被老姑父拽住了。

     在這三天時間裡,無梁人表現出了一種少有的沉默,他們甚至顯得格外的寬容和謙讓。

    當鄉親們在村路上碰上梁五方的時候,他們雖然不說什麼,但從目光裡可以看出,他們是略顯不安的,有的甚至還主動地給梁五方讓路……可梁五方對這一切卻視而不見,他兩隻手緊攥着拳頭,一句話也不說,一個人也不理,就像是一列裝滿了火藥的列車,轟轟隆隆地就開過去了。

     到了第三天上午,當李月仙出早工從地裡回來時,梁五方已把她回娘家的小包袱給捆好了。

    他對李月仙說:走吧,你回娘家去吧。

     李月仙說:我不走。

    你不是說要上告麼,我跟你一塊。

     不料,梁五方一下子暴跳如雷,他像一頭豹子似的蹿起來吼道:滾,回你娘家去! 李月仙流着淚說:我就不走。

    拉棍要飯,我也跟你一塊…… 梁五方瞪着眼說:你走不走? 李月仙說:不走。

    接下去,她剛要說什麼……梁五方一下子沖到她面前,揚起手劈頭蓋臉地扇了她幾個耳光!……爾後,對着她大聲吼道:滾滾滾,趕緊滾!我看你就是個掃帚星,看見你眼黑! 李月仙大概從未挨過打。

    李月仙被他打愣了……就此,李月仙再沒說什麼,默默地挎上那個小包袱,哭着走了。

     那會兒,說實話,我正趴在牆頭上看熱鬧呢。

    隻見梁五方在屋裡的地上蹲了一會兒,突然跑出來對我說:丢,幫我個忙行麼?我看着他,從不求人的梁五方,能說出這個話,我一下覺得比他高了一頭。

    你知道,我當時心裡有多快樂。

    于是,我點了點頭。

     他說:去送送你嬸子,把她送到家。

     我再次點了點頭。

     中午時分,當工作隊領着村幹部前來沒收房産的時候,隻見大門開着,家裡東西都原樣擺放着,梁五方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