貳拾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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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芒種,孜城已是暑氣襲人,井上沒有大樹遮陰,尤為苦熱難當,燒鹽工們整日對着熊熊竈火,任怎麼大缸大缸供應金銀花亦是無用,不過半月時間,竈房内已有數十人中暑。

    往年這個時節,燒鹽工們都是一日三班輪換,且每日有半斤米三兩肥肉的伏賞,但如今工人們病倒了這麼些,恩溥離了孜城後也無人再能攔着達之,他徑自将三班改為兩班,伏賞亦減為三日一次,且米為碎米,肉為不成塊的泡肉,帶回家中隻能熬油,新章這般施行不過半月,炎帝會的總首便找上了達之。

     自嘉慶道光以來,孜城鹽工們一直各有行幫,除了燒鹽工的炎帝會,還有挑鹵水的華祝會,锉井的四聖會,篾索的巧聖會,另有橹船幫的王爺會,木匠幫的魯祖會,屠沽行的張爺會,擡工搬運的三皇會和用牛工的牛王會……行幫們各自供奉祖師爺,燒鹽的自是供奉炎帝、橹船工人供奉鎮江王爺、篾索的“巧聖”和木匠的“魯祖”均為魯班,這些順理成章,但屠宰工人們供奉張飛,打鐵工人供奉太上老君,卻聽來有些莫名。

    行幫中的工人大都也入袍哥會,好鬥血性的不在少數,不知是否因整日挨着烈火,當中最彪悍的,多年來一直是燒鹽工們的炎帝會。

     嘉慶年間,孜城的燒鹽工們大都由江津和南川而來,最先組會是為鄉親經濟互助,名為“放堆金會”,金會放利于工人,入會須繳三斤菜油的銀錢作為底金,鹽工們一旦入會,又有熟人作保,便無須懼怕身在異地,一時無從周轉。

    往後會裡積存了不少銀錢,便先在菜子橋地方買了一股田土,每年可收三十石租谷,随之又在孜溪河旁買了三間瓦房,改修為炎帝宮。

    因修到半路銀錢短缺,炎帝宮于道光五年第一次培修,三十年内停工三次,到了鹹豐五年方真正竣工。

    炎帝宮有總首三人,任期十年,勷首五人,任期五年,總首和勷首均不從行幫裡領饷錢。

    但孜城大戶鹽商按兩百年來的舊俗,慣于每年春節時給他們一人一個紅包,以保整年開工平安。

    那紅包說大不大,但也足夠一家十口整年米錢。

    總首分三擔,一擔管錢,一擔管廟,一擔管雜務官司,這次來和達之理論的,便是管官司的總首,名為趙五。

     趙五雖年過六旬,卻矍铄精瘦,滿頭烏發,已做了八年總首,再往前是五年勷首。

    他雖一直在井上燒鹽,卻是孜城叫得出名的人物,多年前陳俊山任孝義會頭排舵把子時,他就是孝義會的五排。

    哥老會内排五等,分稱頭排、三排、五排、六排、十排,頭排舵把子不用提,三哥管錢糧,五哥管法紀,手上最有實權。

    趙五自是也有本名,但多少年了,陳俊山死後孝義會四分五裂,孜城裡别的哥老會也大都收編于軍隊,但趙五仍還是用着這個袍哥名号。

     趙五和餘立心有多年交情,陳俊山身後凄楚,是趙五全然不顧,替他各方周旋,方能勉強辦完法事和下葬鳳凰山。

    餘立心從北京回來那次,特意去井上見了趙五。

    餘立心本帶去了五十個大洋,趙五堅不肯收,隻是問能不能替他搞把槍,餘立心問他要槍何用,趙五不答,隻冷笑道:“莫以為我都忘了,忘不了!袍哥人家上三把半香,一把香上羊角哀左伯桃生死相交,二把香上劉關張桃園結義,三把香上瓦崗寨衆位英雄好漢,最後還有半把香上給梁山孫二娘扈三娘……狗日的你敢點水,就怨不得老子要拔這個梁子,老子在大哥墳前既是賭過血誓,就絕不拉稀擺帶。

    ”他滿口袍哥隐語,餘立心隻是半懂,卻也猜了個大概,陳俊山死後,哥老會的三排李三便投了鄭鵬舞,手上有槍有炮,這趙五确是個穩妥之人,既無把握,便一直等着。

     那日餘立心便把自己的勃朗甯給了趙五,但裡面隻剩三顆子彈,餘立心讓趙五隔日再來慎餘堂取一匣子,趙五搖頭道:“不必了,夠用。

    ” 沒過幾日,餘立心已聽說李三死在鳳凰山下一塊油菜田中,後腦有個血洞,右手則剝了血肉,隻剩白骨,死時五體投地,像是在磕頭拜山,而那地方直直往上兩三裡,便是陳俊山的墳地。

    李三死時屍體旁灑了一圈狗血,這亦是哥老會規矩,以示曝屍三日後,家人方可替其收屍,正是隆冬時節,萬物蕭索,野狗們覓不到吃食,三日之後,李三已被吃了個七七八八,隻剩半個頭和一張血皮,一個眼珠子被挖出來啃了半口,半凍不凍,凝在泥中。

    李家的人也不敢報官,不過買了口杉木棺材,胡亂把剩的這點東西收拾下葬,孜城裡誰都知道這是趙五為陳俊山報的仇,無人明談,但私下裡誰都誇趙五重情重義,方是真正的袍哥人家。

    那把勃朗甯過兩日就出現在餘立心書房裡,裹在井上用來包鹽的油紙中,紙上是手指沾墨,随意寫下的“多謝叩首”四字。

    餘立心卸下彈夾,裡面果然剩下兩顆子彈。

    那槍餘立心離時留給了達之,達之出入均帶在身上,隻是從未用過。

    處理宣靈時,達之也曾想過用這槍,畢竟輕巧利落,但終是不能下手,最後遠遠埋了炸藥,又将宣靈放至密封鐵桶中,這樣宣靈便有個全屍,也不用見到他死時那一瞬的臉頰和眼眸。

     達之總想,若是令之不懷上嚴餘淮的孩子便好了,或是懷的是個女兒也好。

    都說宣靈長得像他,但達之并不想見到另一個達之,他連這一個亦是不大想見了,房中的鏡子早移去了令之閨房,每日起身,達之不過胡亂擦把臉,晚上則是連臉也不擦就直直睡下。

    宣靈死于隆冬時分,孜城冬日多雨,三四月中隻有不到十日放晴,那幾日達之便不大出門,若是不得不去井上,達之見到朗朗白日總是心驚,但他又不知自己到底所懼何事,隻覺日光似刀如劍,把渾身血肉一點點一絲絲片下,而剩下骨骸則燃為灰燼。

    達之反反複複想,宣靈若是女兒便好了,若是女兒,必會長得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