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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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枯,綿延而下,似是永無終點。

     千夏今日穿一身這兩年時興的“文明新裝”,上邊一件青色高領斜襟衫襖,下系玄色長裙,渾身上下不着簪飾,幾無繡紋,隻在兩邊袖口紋了幾點紅梅,把帕子遞給餘淮時,隐約能見花心白蕊。

    這種衣服式樣本就是從東洋傳來,民國後又從京滬漸傳到内陸,千夏總這麼穿,也無人疑心,隻覺她穿來似乎格外妥帖。

    千夏在孜城住了六年,已沒有什麼東洋痕迹,城内的人都隻知她是餘家遠親,現今和達之訂了親,隻是一直未有正式過門,這在孜城自然私下有人非議,若是有人當面問起,達之就道:“……這着不得急,我大哥還沒成親呢,何況父親人在京城,令之出嫁已是沒有高堂可拜……總不能我們餘家的婚事都這般草率吧。

    ”他說得有理,千夏又早已說得一口流利孜城話,時間長了,孜城人仿似都忘了她尚是餘家不明不白未過門的二少奶奶,隻都知道,仁濟醫院有個女大夫,醫術高明,模樣又美,名喚林千夏。

     千夏仍是每日和啟爾德艾益華一起在仁濟醫院出診,她熟知草藥和艾灸,孜城人對西醫大都疑慮,反是來找問診的病人更多,她時時需從早忙到晚,有時實在倦了,索性就在醫院裡住下。

    濟之走後,他那個房間本就一直空着,這兩年千夏就三不五時住在房裡,越來越少回餘家給她安排的那個小院。

    千夏陸續帶了一些被褥衣服過來,又收拾了幾本書,除此之外,房間四周空蕩,隻有濟之留下的一桌一椅,桌上的水晶花瓶仍是時時插花,床頭那個黃銅十字架釘子松了,懸了許久,是艾益華給千夏送暖爐時看見,才又重新釘上。

    艾益華比啟爾德細心,見這間屋子的窗戶對着院子,雖糊有窗紗,卻總能看到綽綽人影,他怕千夏覺得不自在,特意去城裡買了深紅絨布,又自己親手搭了杆子,做成西洋式樣的窗簾挂上,這樣窗簾一拉,屋内伸手不見五指。

    這邊下人也少,不似那個正經院子,天蒙蒙亮已有喧嘩人聲。

    千夏在這間不過十二三尺見方的小屋裡睡得極踏實,有時在漆黑中似醒非醒,她會不由自主叫一聲“お父さん[1]”,像自己仍在東京駒場的家中,母親不在了,她仍是那個睡在榻榻米上的小女孩,而父親則在外屋挑燈寫作,她半夜醒來,哭着叫お父さん,父親就會進來喂她喝水,再輕聲哼歌哄她,待她又入睡後才再推門出去。

    然而那樣緩慢的時間,卻如洪水一般迅猛過去,往後的日子裡,父親不再把她當成一個小女孩,後來父親也死去了,卻什麼都沒有來得及成真,起碼在日本是再無可能,那些幻夢半懸空中,既無法升起,又不舍降下,父親隻希望她在另外的土地上,成為另一個自己。

     千夏原以為這一生便是這樣了,不再有什麼自己,唯有另一個父親,和父親的幻夢。

    但後來她和令之相識,令之以一腔赤誠待她,她卻無法還之以如斯赤誠。

    上回二人一起走這條路,是令之剛嫁去嚴家沒多久,來醫院看她,又說要回家收拾點東西,夏日幽幽,甫下了一場大雨,打落一地黃桷蘭,馥郁香氣萦繞路間,像打翻了達之托人帶回的巴黎香水。

    令之穿一身月白衫子藍布長裙,仍是婚前打扮,不過把頭發绾起,沉甸甸的髻垂在腦後,插一根白玉簪子,走了一會兒,千夏見她鬓角松了,停下給她籠籠頭發,道:“嚴家……你怎麼樣?” 令之望着腳下層層落葉殘花,仍是往前走,也不看着千夏,道:“挺好的。

    ” 千夏握住令之的手,道:“當真?” 令之把手輕輕掙開,道:“自是當真,餘淮待我怎麼樣,你還不知道。

    ” 千夏歎口氣,道:“自然,嚴少爺待你……我們誰都看在眼裡,要不我也不會……隻是……” 令之打斷她,歪歪頭,道:“沒什麼隻是,都過去了,我不想了,你也不要想。

    千夏姐姐,你看,我頭發都梳上去了,我自己梳的,好不好看?” 千夏摸摸她的發髻,卻見鬓間盈汗,頭發絲絲黏起,道:“我看今天也不怎麼熱,你頭上怎麼全是汗,咱們先去前頭吃碗紅糖涼糕,那家你不是最喜歡?你也有一陣子沒回來吃過了。

    ” 令之搖搖頭,道:“不了,我回房收拾點東西,就得趕回桂馨堂,今晚嚴叔伯說了,他回大屋吃飯。

    ”嚴餘淮過繼之事拖了又拖,令之就仍以叔伯稱呼嚴筱坡。

     千夏當時隻想,令之似是有哪裡不大一樣了。

    那家紅糖涼糕味道說不上怎樣,但攤主舍得汲冰涼井水,把涼糕湃在水裡,上覆厚厚棉被,這樣無論外頭如何炎炎,涼糕入口仍有冰意,令之自小時起,每年都不知要吃多少。

    往年是恩溥陪着她,恩溥去了東洋,濟之達之也都離家,她暑假回家,就隻能拉着滿面不快的胡松過來,再後來又有了千夏,令之總道:“千夏姐姐,你來了真好,我從小想要個姐姐。

    ”說罷又拿手撥撥耳墜,不知怎麼,令之總喜歡用手撥弄耳墜,高興時這樣,煩憂時仍是這樣,剛才她說自己不吃紅糖涼糕,就是如此這般,不由自主撥了撥那對白玉耳墜。

    千夏那時隻想,令之倒是瘦了不少,往日的嘟嘟圓臉清減下去,烈日炎炎,更顯她肌膚玉般透明,樹影在臉頰交錯,千夏無端端想,令之這個模樣,倒像慎餘堂書房裡那尊白玉觀音。

     如今千夏懷中揣着白玉碎片,又走在這條路上,正是酷寒時分,夏日裡賣涼糕的婦人正裹着棉襖,縮手縮腳地在樹下賣十文錢一個的紅糖鍋盔,鍋盔和涼糕一樣,都藏在厚厚棉被下,拿出時仍燙到甩手,需包在黃紙裡,一點點撕開來吃。

    千夏終于想到,那時間令之已有了身孕,所以她不吃涼物。

     千夏回到醫院,午後沒了病人,艾益華一人坐在院中讀書,一壺一杯,壺前擺一小碟涼拌洋芋條。

    艾益華在孜城也有四五年,和啟爾德一般愛上了川菜,尤愛這邊燒制洋芋的各種法子,洋芋燒雞,洋芋牛肉,青椒洋芋絲,涼拌洋芋條。

    半夜餓了,他自用房中取暖的炭爐烤洋芋,蘸碾得極細的海椒面和花椒面下酒,他總道:“中國人了不起,能把potato[2]做得比牛肉還味美。

    ” 千夏在他對面石凳上坐下,道:“他還沒出來?”說的是啟爾德,自令之出事後,啟爾德已幾日沒有出診,整日枯坐屋中,二人怕他出事,就輪流進去看着。

    啟爾德也不趕他們走,隻自己一人呆呆坐在地上,他的房間平日裡就熱鬧,現今更是無處落腳,這邊幾個花裡胡哨仿乾隆年間的龍紋瓷碟,那邊散落舊書舊畫,床上堆着集市上買的洋貨雜器,大都是不值錢的小玩意兒,銅口上磕了一塊的藍料鼻煙壺,肚上裂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