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個房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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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故鄉的事情,她說我長得很像她的外甥。

    她被關進這裡之前,從事的是辦公事務性質的工作,放假時常去看電影。

     “你出去以後,請幫我把這個交給我的家人。

    ” 她解下挂在脖子上的項鍊,挂到了我的脖子上。

    銀色的鍊子上挂着一個小小的十字架。

    她說那是她的護身符,自從被關進來之後,每天她都握着十字架祈禱着。

     在一天之内,我和她成了好朋友。

    我和她并肩坐在房間角落裡,背靠着牆,兩腿随意伸展着,有時站起來邊比劃邊說話,天花闆垂吊而下的燈泡在牆上映出巨大的影子。

     除了我們的談話聲,房間裡隻有溝水流動的聲響。

    望着水溝,我突然想起自己總是在水溝裡來來去去,全身一定臭得教人忍不住皺起眉頭。

    所以我移了一下位置,稍微離她遠一點。

     “你為什麼要坐那麼遠呢?我也好幾天沒洗澡了,鼻子早就麻木了。

    如果能離開這裡,我第一件想做的事就是趕緊把全身洗幹淨。

    ” 她微笑着說道。

     她說話的時候也經常露出笑容。

    我覺得非常不可思議。

     “……為什麼……你明知道自己會被殺,卻沒有大哭大叫呢?” 我的表情一定顯得十分困惑。

    她想了一下,說,因為我已經接受這個既定事實了。

     簡直就像教會裡的女神雕像一般,她的神情既寂寞又溫柔。

     道别的時候,她緊緊握住我的手好一陣子。

     “好暖和呢。

    ”她說。

     六點前,我回到了四号房。

     我跟姐姐解釋自己脖子上挂着的項鍊是怎麼來的,姐姐緊緊地抱住我。

     不久,溝水開始變紅了,剛剛還在我眼前的眼睛和頭發,在水溝裡漂流,流過了房間。

     我走近水溝,将漂在髒水上流過來的她的手指頭,輕輕地用雙手捧了起來。

    那是她最後緊握着我的手的指頭,已經失去溫度,變成小小的碎片。

     我的胸口痛了起來,大腦裡和水溝裡一樣染上一片通紅,世界的一切全都成了血紅,發着高熱。

    我什麼都無法思考。

     回過神時,發現我靠在姐姐的懷裡哭泣。

    姐姐撫着黏在我額上幹掉的頭發,被髒水弄濕的頭發幹了之後變得硬硬脆脆的。

     “好想回家呢。

    ”姐姐喃喃地說。

     她的聲音非常溫柔,一點都不像是身處在這個被灰色水泥包圍的房間。

     聽到她這麼說,我點了點頭。

     ●第五天·星期三 有殺人者,當然就有被殺者。

    這七個房間的規矩是無可撼動的。

    本來,那是一個唯有殺人者才知道的規矩,站在被殺者立場,我們是不可能知道的。

     然而,出現了例外。

     把大家帶來這裡關起來的那個人,将個頭還小的我和姐姐關進同一個房間。

    因為我是小孩子,所以沒被當成一個人計算吧。

    或是,因為姐姐也不算成人,所以将我們姐弟視為一組也說不定。

     我的體型小,所以能夠遊走于水溝裡,把自己房間以外的狀況掌握得一清二楚,并依此推測出殺人者所定下的規矩。

    而我們已經知道殺人行程這件事本身,殺人者并不知道。

     殺人者和被殺者雙方的立場是絕對不可逆轉的。

    在這七個房間裡,這宛如神的法則一樣絕對地存在。

     不過,我和姐姐已經開始思考活下來的方法。

     第四天結束,第五天,星期三來臨。

    二号房的人消失,一号房有新人被關進去。

     這七個房間的規矩就是如此循環,不知道從多久以前開始就是這樣了。

    水溝裡已經流過多少人的屍體了? 我在水溝中來來去去,和所有人說話。

    當然,每個人都是一臉毫無生氣的表情,當我要離去時,每個人也都表示希望我再去她們的房間。

    大家都被迫單獨一個人留在房間裡,被迫品嘗孤獨,那肯定是難以忍受的。

     “隻有你能逃出去。

    隻要像這樣持續在各個房間之間移動,就可以避開兇手了……”當我正要潛進水溝時,姐姐說,“因為把我們關在這裡的那個人,一定不知道你能夠像這樣在各個房間之間移動。

    所以明天,就算在這個房間裡的我被殺,你也能逃去别的房間。

    隻要像這樣一直逃,就不會被殺了。

    ” “……可是,我會愈長愈大,總有一天沒辦法鑽過隧道。

    更何況,兇手一定記得這個房間關了兩個人,要是我不見了,他一定會到處找我。

    ” “但這樣你至少可以多活一陣子啊。

    ” 姐姐似乎是被逼得走投無路了,建議我明天就這麼辦。

    然而,我覺得那隻是稍微拖延時間而已。

    可是姐姐考慮的似乎是,說不定在那段多活下來的時間裡就會有逃走的機會出現。

     不可能有那種機會。

    我心想。

    想要逃出這裡,根本不可能。

     三号房的年輕女子直到死前都一直和我說話。

    她的名字有點怪,光聽發音我不知道該怎麼寫,于是她從口袋拿出記事本,在微弱的燈光下寫給我看。

    那本記事本附有一支小小的鉛筆。

    把大家關進來的那個人大概沒拿走她的記事本,她說她一直帶在口袋裡。

     鉛筆的尖端有無數的齒痕,筆心笨拙地露出來。

    她似乎為了讓已經寫鈍了的筆心露出來,用牙齒将筆端的木頭咬掉。

     “我爸媽常常給在都市獨居的我寄吃的東西。

    因為我是獨生女,所以他們特别擔心吧。

    快遞人員總會送來一紙箱的馬鈴薯或小黃瓜,可是因為我常待在公司,老是收不到呢。

    ” 她到現在仍然很擔心快遞人員會不會抱着父母寄來的包裹站在自己公寓的玄關前癡癡地等。

    這麼說着的她,呆呆地望着漂着成團蛆蟲的渾濁水面。

     “我小的時候,常在老家旁邊的小溪玩耍。

    ” 據她說那是一條連溪底的石頭都看得到的清澈溪流。

    我聽着她的話,想象着猶如夢幻世界一般的那條小溪。

    搖搖晃晃的水面反射着太陽光,細碎的光芒閃耀着,那是一個非常明亮的世界,頭頂萬裡無雲,晴空沒有盡頭,仿佛自己的身體違反了重力,不斷地往上再往上被吸進去似的,無邊無際。

     我好像開始習慣被關進的這個陰郁狹窄的水泥房間、從水溝中飄來的腐臭,以及被燈泡一照反而突顯的黑暗。

    我開始忘記進來這裡之前所待過的普通世界了。

    想起外面吹拂着風的世界,我不禁難過起來。

     我想看天空。

    之前我從未有過如此強烈的渴望,被關進來之前,為什麼沒有多花些時間好好地眺望雲朵呢? 跟昨天我與二号房的女生在一起時的舉動一樣,我也和她并肩坐在地上聊天。

     她同樣沒有放聲大哭或是對這不講理的狀況表示憤怒,我們隻是很平常地、像坐在午後的公園長椅上聊着天,這能讓我們暫時忘記自己身處這個被堅硬的灰色牆壁包圍的房間之中。

     兩人一邊唱着歌,我的腦海中突然浮現了一個疑問。

    為什麼我眼前的這個人會被殺呢?接着,我想起自己也會遭到殺害。

     我試着思考我們被殺的理由,但到最後總是隻能得出一個結論——因為把我們帶來這裡的那個人想要殺人。

     她拿出剛才那本記事本,放到我的手中。

     “如果你能離開這裡,請幫我交給我爸媽,好嗎?拜托你了。

    ” “可是……” 我真的能離開這裡嗎?昨天,二号房的人也期待着我能離開這裡而将十字架的項鍊挂到我脖子上。

    但是,根本沒人敢保證我能離開這裡。

     正當我想這麼告訴她的時候,門外突然有了動靜,似乎有人站在那兒。

     “糟了!” 她的表情瞬間變僵硬。

     我們都很明白,不知不覺已接近最後的時刻。

    傍晚六點到了。

    我應該更早離開這裡,卻逗留到現在,一方面是因為她沒有手表,一方面因為和她在一起太快樂,我連時間都忘了。

     “快逃!” 我站起身立刻跳進水溝中,鑽到通往上遊方向的長方形隧道裡。

    我應該往下遊方向回到姐姐所在的隔壁房間才對,但上遊洞口離我比較近。

     就在我沖進洞口的同時,身後傳來開啟沉重鐵門的聲音。

    我的頭腦瞬間開始發燙。

     将大家關進來的那個人出現了。

    對于那個人,我心中早已抱着“唯有到死前才允許看見他”的禁忌幻想,我畏懼那個絕對死亡的象征,仿佛隻要稍微接近,就會讓我的身體從指尖開始灰飛煙滅。

     我的心跳加速。

     我鑽出隧道,伫立在空無一人的二号房裡。

    我仍站在水溝中,深深地呼吸,把她交給我的記事本放到地上。

     現在,在三号房,把我們關進來的那個人正要殺了她。

    一想到這裡,某個想法開始糾纏着我,揮之不去。

    我怕得全身顫抖。

    那麼做非常危險,但我非做不可。

     我和姐姐要逃離這裡。

    我們一直在思考可行的方法,但仍沒有出路。

    不過姐姐一直想取得更多情報,任何細微的線索都可以。

    我們一直在尋找能夠逃離這裡再次看見天空的契機。

     而為了這個目的,正如同到目前為止我們所采取的方式,隻能由我的雙眼去看那些謎一般隐藏在黑幕後面的部分,再将線索傳達給姐姐。

     謎一般的部分,就是指将我們關在這裡的人的真面目和他殺人的手法、順序。

     我在考慮、順序再次退回隧道裡偷看三号房的狀況。

    當然,要是在那個狹小的房間裡探頭出去被發現,連我也會被當場殺死,我隻能小心翼翼地待在水溝裡窺視房間的狀況。

    但光是這樣,我已經緊張到快昏過去了。

    要是我被發現在偷窺,應該活不到明天吧。

     在水溝的下遊方向,隔開二号房和三号房的牆上有個細長的橫向長方形,我剛從那兒爬出來,而此時,我又在那個洞穴前跪了下來。

    水流不斷流過我的大腿内側,被吸進眼前的長方形洞穴裡。

     我深吸一口氣,盡量不發出聲音地進入隧道裡。

    水的流速很緩慢,隻要當心一點就不會被沖走。

    我從目前為止的經驗學到,隻要手腳牢牢撐住隧道内壁,即使背着身子也能逆水前進。

    但隧道的水泥内壁可能因為水太髒的關系,覆着一層滑溜溜的黏膜,很容易滑倒,一定得非常小心。

     在長方形隧道裡頭,水面與隧道頂面之間幾乎沒有縫隙,所以為了看清楚三号房裡發生的事,我隻能潛入水中,在水裡睜開眼睛看。

     雖然很不想在髒水裡面這麼做,但我還是睜開了雙眼。

     我将手腳抵住隧道内壁,讓身子浸在隧道中,停在隻差一步就進入三号房的隧道口附近。

    溝水仿佛纏抓似地拍打着我全身的皮膚,往前方流去。

    在渾濁的水中睜開眼,我看見了微弱的長方形光芒,那是三号房的燈泡發出的光。

     水流聲中,混雜着機械聲。

     雖然水很渾濁,看不大清楚,我看見了一個黑色的人影在動。

     我的臉頰旁流過一團緊咬着某種腐爛的東西的蛆。

     我想看得更清楚,試着再靠近隧道出口一點。

     手腳滑了一下,我立刻使勁用指尖抓住牆壁,附着在隧道内壁滑溜溜的黏膜被我指尖刮到的地方一點一點地脫落,在内壁劃出了一條線。

    突如其來地被水流一沖,我好不容易才止住身子,但我的頭卻已經露出隧道。

     我看到了。

     剛剛還跟我說着話的女子,已變成了一座血和肉的小山。

     從沒見打開過的鐵門正敞開着。

    我們看到門的内側很平滑,什麼都沒有,但門外側卻裝有門闩——那是為了把大家關進來、确保每個人到死都隻有孤獨一人的門闩。

     房間裡有個男人。

    他站在根本不能稱之為屍體的紅色塊狀物前,背對着我。

    要是他正面朝着我的話,一定早就發現我了。

     我看不見他的臉,但他手上握着一台電鋸,正發出很大的聲響,我發現有時從門外傳來的機械聲就是這個。

    男人站得直挺挺地,毫無感情地将電鋸一次又一次地朝眼前刺,把東西鋸碎。

    他每刺一次,啪的一聲,紅色的東西便四處飛散。

     整個房間一片通紅。

     突然,電鋸聲消失了。

    我和男人之間,隻剩下溝水傳出的水流聲。

     男人打算回頭。

     我用指甲摳住隧道内壁,慌忙往後退。

    男人似乎沒有發現我,不過要是再晚上一秒,我和他大概就四目相對了吧。

     我回到空無一人的二号房。

    但是這裡也稱不上安全,因為會關新的人進來,那扇門随時可能打開。

    我拾起放在地上的記事本,前往一号房。

    現在根本不可能穿過三号房回到姐姐的房間去。

     我在一号房的女生身邊并肩坐下。

     “你看到什麼了?” 我的臉色一定相當難看吧,所以她才這麼問。

    她是昨天晚上才被關進來的,我雖然已經告訴她七個房間的規矩,但我無法向她講